他这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他一直沉默，也不曾动过半分，仿佛将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如若不是他时常颤动的眼睫，它甚至以为他已经死去。它像往常无数个日子里那样，兀自睡去又醒来，数天上的星斗、地上的草叶、身边的流云与穿梭其间的猛禽与蛟龙，自娱自乐打发时间。

直到第四日。

“……可算找着你了！”

它自睡意朦胧中被一个声音惊醒，接着另一个声音传来，它睁开睡眼，看到它脚下的阴翳中多出两个人影来。一人青袍白发，持一斗笠，另一人披发，带着半喜半悲的面具。他们二人正对着枯坐着的素衣神尊神情忧虑地谈论着什么。

它自认为灵性超群，对周边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察觉。而对这两位的出现，它竟然毫无察觉。

该不会也是神尊？它想。

“………他已经去了十日，是十日！……”青袍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那地方就是个无间炼狱，连你我都撑不住多久，何况他还身负重创……唉……”他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这可如何是好？”

“这次是天谕明示的刑劫，共七七四十九日，受地狱业火煎熬，八千七百道天雷，每一道都是十成十的力道。若劫罚后侥幸生还，每世年还将受七日百鬼噬灵之苦，直到妖神寿尽化入归墟为止。”悲喜面具低声道，“潉兄，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百鬼……噬灵？”

“幽冥存在以修仙者灵魂为食的厉鬼，被它们缠上的修士因魂魄不全，大都疯魔了。神之魂灵虽有神力加持不至于被它们侵蚀，可过程极其痛苦，长此以往精力也损耗极大……”

“每年一次？！竟如此狠厉……青浔究竟是犯了何大错？”青袍吸了一口凉气。

“晚辈记得鬼神所藏典籍中记载，远古时神域中曾有一位神尊也被降下此劫，可未曾提及他身居何位，所犯何事。晚辈想，他或许与邪魔怪煞之类天地不容之物有关。”

“那位神尊，后来如何了？”青袍轻声问道。

“记载不详……”悲喜面具顿了顿，声音渐弱，“只知几年后，新神诞生，承其神位。”

三人沉默下来。

“此番是何神督刑？”素衣人终于开了口。青袍为难地看向身边的悲喜面具。

悲喜面具低声道：“是我。”

素衣目光直射向他。

“可前辈也知道，天谕既定，督刑之神只可远处旁观。不然我也不可能在此。”

“阿飏是偷溜出来的。”青袍一脸沉重，“非要来见你，说是觉得对你们不住。”

“……风神履行职责而已。不必如此。”

沉默许久，素衣才缓缓答道。雪山掀起的风刹那间将他虚浮的尾音卷得无影无踪。

青袍皱眉看着他：“你怎么了？”

素衣只看着悲喜面具，略迟疑地问：

“他……在里面，如何了？”

悲喜面具神色复杂，垂眸回答：“尽是雷电火光，看不清深处。只感觉到有微弱神格气息。此时应还未散。”

素衣睫毛颤了颤，抿唇不发一言。

“你当真一点不担心？还是说，你是要告诉我们你打算袖手旁观？”青袍面色凝重地注视着他，见他沉默不语，缓缓摇头说道：“草木本无心，怨不得你。可惜，青浔一直最是信赖你。”

素衣缓缓站起身，望着青袍，目光沉沉：“潉兄。你与风神既然来了，我便有一事相求。”

“尽管讲来。”

“天道既定，不可更改。我自知晓。”素衣一字一字道，“然阿青曾与我谈起，他所读书卷中一本野史记载，曾有鬼怪与凡人相恋，而凡人命中有劫遭受酷刑，鬼怪为救所爱之人，暗中与其互换身体，替其受刑，从而瞒过天命。”

青袍蹙眉听着，忽然发应过来，厉声道：“你想干什么？你是疯了吗？”

“潉兄，待我说完。”

素衣平静说道，“阿青临行前给我留言道，若有来生。”

青袍睁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索，于神，如何才算作有来生。”

“来生？神无来生。萧桤！”青袍沉痛喝道，“青浔他自知时日无多，只一心宽慰你，给你留个念想罢了。”

“不。”素衣认真的看着他，“神可以有。”

“倘若魂灵不灭，但抹去记忆，封住神识与修为，于全新之地以全新之态生存下去。便如同新生。”

“……”青袍哑然。

的确，不论神还是其他生灵，遗失了自我，抛却过往与将来，同被毁灭并无区别。

悲喜面具点点头：“确实如此。若能成功，天目便感知不到妖神气息，天谕从此便降灾不得。可这前提便是，妖神的魂灵未灭。而妖神此时被困于归墟，不单救他是毫无把握之事，若是贸然将归墟中受刑之神带出，玄雷业火之灾将殃及四海九州，到那时人间天界都将生灵涂炭。所以……前辈，这是个死局。”

“死局……”素衣睫毛颤了颤，淡淡道：“局破，加一子而已。”

“前辈打算如何做？”

“你还不明白吗？”青袍恨恨道，“他打算学话本儿里那些歪门邪道！”

悲喜面具蹙眉道：“前辈是打算，自己入局，偷天换日吗？”

素衣不语，默认了。

“你……我知道，你萧桤能耐大。可就算能耐大过我与阿飏，大过那云雪月三元老，能大得过天道吗？你如何保证自身不被天目觉察？又如何保证受刑期间自己不形神俱毁？”青袍格外激动，手中斗笠掉在地上浑然不觉，“好，就算你此番替他挡下灾劫，将他神识封印，可但凡天目感到一丝妖神气息，天谕便将连年降刑于他，连年！”

“你保得他一时，能保他一世吗？”

“潉兄，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了。”素衣长叹一声，缓缓阖上眼睛，神色略显疲惫，“我想试一试。”

青袍脸色变了又变，重重叹道：“好，我明白了……萧桤，我并非不愿帮你。可我实在不想看到自己又失去一位挚友。青浔他，更不想看到你为他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更不愿帮着你，毁掉你自己。”

素衣望着青袍，语气平缓却坚定：“潉兄心意深重，萧桤不敢辜负。可阿青正处生死攸关之际，唯望兄与风神助我一臂之力，救他性命。”

远处雷鸣电闪不停，此时天地间升腾起似有若无的黑气来。

又是那股让它不安的魔气。

素衣面色一凛，沉声说道：“不好。封印将裂，是阿青魂灵要散了。”

说罢，他挥展开衣袖，催动术法，掌心源源不断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冲破云海，将黑气压制住，青袍也出手相助，二人合力往妖神设下的封印注入法术，九州大陆冒出的黑气才被一点一点镇下去。

“什么东西，好厉害的魔性……”青袍擦了擦额头薄汗道，“刚才若我没看错，那封印邪魔的是……”

“是阿青的一半元神。”素衣眸色沉沉，“时间不多了。风神，烦请领我与潉兄入青崖归墟。”

“赶着送死吗？”青袍狠狠瞪了他一眼，“瞒天过海那么容易吗？得先商榷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悲喜面具定定的看着他，道：“前辈，你当真决定了？”

素衣淡淡点头。

“晚辈有一法。应当可行。”

“你且细说来。”素衣注视着他。

“这几日我摸索了一遍青崖归墟，从归墟雷电最密集处进出了几次，而天眼并未察觉，想必是幽冥业火中混着鬼域的浊气遮蔽了部分归墟。”悲喜面具笃定道。

“你的意思是，归墟内部并非全部暴露于天眼，有可乘之机？”青袍蹙眉道。

“不错。只要在极短时间内，趁着雷火最盛之时引来鬼域浊气包围归墟，天眼便探查不出归墟内部变化，只能凭天雷业火自主指引神格所在。到时候，前辈便可潜入，以自身替换妖神。”

“也好。”素衣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青袍一愣，继而严肃道：“萧桤，你可知天雷业火何时最盛？青浔于归墟何处？如何去引鬼域浊气？”

“我可去引。归墟飓风极强，我可趁势制造风卷吸住鬼域浊气，此事还需鬼神帮忙。”悲喜面具道，“青浔于归墟正中，地狱业火最盛之处。”

“那么何时雷火最盛？”青袍问。

悲喜面具有些为难，“这……我未曾注意。”

“………”

空气陷入死寂。

“归墟于日落之后月升之前风雷电光最亮。”

它剧烈的摇动枝叶，表达出它一生中第一句话来。

三位神尊循着声音抬头看着它。素衣冰冷神情终于有了波澜。

它心中又一动——他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有一丝温度了。

“多谢。”

话音未落，已独自乘风远去。

青袍叹了口气：“没想到，看着最是寡淡凉薄的，竟会做这种决断。糊涂至此，糊涂至此！”说罢，追了上去。

“神明代代不息，为救其一，不计代价，实不可理喻。”悲喜面具望着素衣与青袍的背影，喃喃道。

三个身影逐渐消失在凶险晦暗的神域尽头。

它目送他们远去，心想，做神尊未必是件开心事。

（三）

被凡间视作上古传说的风云雪月四神常聚在一桌搓麻将，顺便胡吹海侃一番。

月神：“水神羽化这几日，木神也不在，人世间真不安生。听说西边大旱，东边又闹了洪灾，今年年尾凡界必不好过……”

风神：“人世兴衰自有命数。潉兄才入混沌，九州大泽无主，雨水失衡，是闹腾了些。可你我各司其职不得逾矩插手此事，否则天谕降下劫罚……”

“天谕二字，风神这两年可没少提。”雪神忽而来了一句，“可我记得归墟那次，你可是……”

“行了。”月神沉声打断，“都多少年了，还提。”

风神漠然哼了一声，桌上话音戛然而止。

云神忽而叹息：“潉前辈啊，我还记得一年到头他忙于布云施雨，平常也见不得几回，眨眼间便要……唉。白驹过隙，你我还剩多少岁月可以闲散度过？”

“出世未及百年，我等前辈都没认全，想那些作甚？小云你若去那人世间走一遭，体会体会生老病死，方知这神界逍遥。”月神翘着二郎腿，拿手中九筒敲敲桌子，“有要的吗，诸位？……”

“人世间？”云神抚摸了一下云袖，那是质地绝佳的带着王气的流云锦，“可据晚辈所知，但凡神明入世，必脱不开劫数。”

“呵……”风神冷笑一声，“何止。若有不小心的，搭上魂魄都不在话下。”

“倒也未必。有位尊友，化形的日子不比我长，入世倒是一把好手，自诩人事通。你若是哪日无聊，我介绍你们认识。”月神一脸不正经的笑着，无视风神频频寄来的刀子眼神。

“这倒是奇妙。可否告知晚辈，是哪位前辈？居所何处？”

“他人么，远在天涯，茫茫人海难寻觅……”月神狡黠一笑，“待你见过他，自然就明白了。”

“不过，晚辈有一疑问……”云神顿了顿，“下凡入世，折损神修与寿数是必然的。那位前辈，是不在乎，还是………”

“是啊，咱们这日子，确实有些家伙还觉得漫长的可怕呢。”雪神又插了一句，“不过嘛，有失有得，人事是通了不少，也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真不知是该赞他洒脱，还是该嘲他胡闹。”

接着大家又是一片沉默。

“子霰兄。”风神抬眸看向雪神，目光清冷，“你莫非知道什么，说出来听听，免得让尊友们暗地里浮想联翩。”

“无非就是世事无常，能身处红尘而洞若观火者寥寥无几。再神力通天，若不能做到心如明镜，总会生出是非。”

雪神一边说着，眼睛盯了一会手里的二饼，突然说：“诸位稍等。我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