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将黑未黑,银月如勾挂在韩府的院墙头,膳房里人声喧闹,丫鬟小厮仍在忙进忙出,叶桉蹲在房前的大树下洗碗,额前散了几丝碎发。 夏日袭来,凉爽渐渐退去,膳房换了新的夜宵,须得即做即食,每晚都由不同人当值,往老爷夫人和少爷小姐的屋里送餐。 今日轮到桃红当值,不巧又遇家中母亲患病,可府里的管家只准她晚上回家探亲,于是只得来找来叶桉顶班。 叶桉只是个负责打杂烧火的丫鬟,送餐这类事实在轮不到她干,就怕临场发挥失了仪态给自己找祸事,本想委婉推拒了,不料桃红却说她是给韩家二少爷韩渠送餐的。 几年前,叶桉和同伴一行四人在机缘巧合下得来一则消息,后来又遇上消息的买主,他们便不顾生命危险将其买了个好价钱,大家拿了钱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有人找来寻仇,便商量着躲进山里,忍饥挨饿大半个月才敢出来。 好在大概消息来得本就神不知鬼不觉,直到如今也没等到东窗事发的那天。 再后来,他们从中悟得商机,拿着这笔钱开了个小客栈取名为悦来客栈,表面打尖住店,实则在暗地里倒卖消息。 四人中,叶桉和其中一人主责潜入各处躲在暗处窥视以挖取消息,其余两人则在客栈里负责消息交易,他们窥视的对象大多是世家小姐、名门少爷以及名妓等等,供给寻找机会偶遇心上人或待字闺中对外面充满好奇的小姐…… 他们几乎不会招惹城中的权贵,就连这次的韩家也只是依靠行商发家的商贾,虽大气粗但并不会威胁到客栈的生存。 叶桉来府里已经三月有余,遇见韩渠的次数却寥寥无几,有用的消息一则也没挖着,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府里寻些其他人的消息混混日子,如今终于有机会接触到他,有这样的好事,叶桉自然得改变主意应下。 对于叶桉的突然变卦桃红也没多想,窃以为她是因为听了二少爷的名号才转而答应的,二少爷才兼文武貌胜潘安,不知绊住了城里多少姑娘的心,但他为人低调,平常在商行和药行经营生意,回了家又鲜少能遇见,府里的丫鬟自然也想找机会多见见。 桃红也不例外,从她知道排那日起便开始掰着手指期盼着,不想家里母亲却出了事儿,真是流年不利。 盆里的碗洗完,叶桉就着湿手顺了顺头发,暗自掂量了时辰,然后悄悄溜到房间煮了茶备好,待夜宵准备好后才将茶一同装进食盒里。韩家二少爷韩渠不好色不好酒,唯独喜爱品茶,叶桉进府前便打听了他的爱好,请了师傅教授茶艺以备不时之需。 韩渠下午回府后便一直待在书房看书,连晚餐也是在书房用的,她挎着食盒每一步走得极稳,生怕茶水撒了出来。 书房的门开了个小缝,叶桉本性难移,忍不住附在门上偷看一阵。 屋内陈设简单大方,靠墙一方设有一面书架子,上面放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窗户前面放有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掌了灯,屋里一片昏黄。 叶桉所在的位置恰恰能看见韩渠的侧颜,他眼睑低垂,右手拈着纸张,看得投入,屋里无人伴读研墨,安静得只剩翻书的声响。 叶桉皱着眉头换一只手跨食盒,好奇他是怎么将那些弯弯扭扭的字看进去的,以前没钱的时候没条件看书,后来有钱了,大概识字的年龄已经过了,请了师傅也学不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写意画她倒是学到不少。 想到写意画,叶桉总算记起前来的目的了,赶忙站直身子,曲起手指力度适中地扣了扣门。 韩渠动作未变神色未改,只答了声“进来”。 她轻轻推开门,挎着篮子走到桌边,轻手轻脚从食盒里拿出拿出宵夜摆好,最后才端出事先备好的茶,放到最靠近韩渠手边的位置。 叶桉揣着心跳,希望他能抬头看一看,可又不敢出声提醒,怕打扰了他得不偿失,只得收拾好食盒,做好退下的打算。 韩渠这才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了一眼叶桉,眼波无澜,顺口吩咐道:“挑挑灯芯,光有些暗了。” 她应声,放下食盒,将灯罩拿开,四下看了看也没见着挑灯芯的东西,桌前的窗户开着,夜里尚有风,叶桉怕磨蹭久了灯被吹熄,当下便取了发髻上的簪子。 韩渠没再看书,顺着叶桉的心思拿起了手边那盏茶,他细细把玩茶杯却始终没送到嘴边尝上一口。 叶桉偷偷看着,有些心虚…… 果然,韩渠忽地将茶杯放到桌上,力道有些大,洒了点在桌上,沉声说:“你可知道私自在主子的吃食里加东西会有什么后果?” 叶桉被他的话震得双手一颤,也不知是因为窗外刮来了一阵风还是因为她吓抖的手弧度太大,刚刚才挑亮的灯忽然间便灭了。 屋里陷入黑暗,仅剩从窗外照进来的淡淡月光能勉强勾出屋里人的轮廓,韩渠盯着站在桌前不知所措的人影,说话的语调嘲弄又不屑,“怎么变了,偷看的时候不是挺有胆子的吗?” 叶桉不敢出声,猜不出他口中的偷看是哪次,假山石缝里摘梨花的那次,还是刚刚透过门缝看他的这次?她的脑子飞速转动着,搜寻曾经听过的话本子,心想哪本的哪个认罪桥段能借过来用用。 上月十六,叶桉躲在后花园假山后偷窥韩渠的大哥和美人在湖边花前月下,美人腰若柳枝满目含春,大少爷风流倜傥面如冠玉,好似一副养眼画卷,她伸手从腰间取出卷成筒状的纸张覆在假山上,拿笔将所见场景认真绘下。 完成任务的叶桉如饮甘露,从头到脚一身通泰,正值她轻巧转身迈步之际,不期然便撞上一具坚硬的胸膛,叶桉身形微动,后背贴上了假山。 叶桉抬眼,见眼前人身长玉立,八尺有余,高挺的鼻梁称得那双丹凤眼也觉薄凉,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气质冷淡,她吞了吞口水,心想,这张有着和假山后男人五分相似的脸不是韩府二少爷韩渠又能是谁? “不必惊慌,我不过是来赏月罢了。” 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更何况她面对的是韩渠,京城里出了名的经商奇才,听说她十岁时便能协助父亲打理生意,年满十六就有了自己的商行,都说无奸不商,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能有几分可信?若真是赏月,用得着站在她身后赏吗? “奴婢是来这儿采晒茶用的梨花的。”叶桉想了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 “哦?这石缝里竟也长有梨花?”韩渠挪动脚步,作势要靠过来一看究竟。 叶桉暗叫不好,匆忙欠身行礼,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梨花自然是有的,但二少爷身娇体弱,还是待奴婢摘了拿给您看才是。” 她说完便又匆匆低下头,思考如何才能凭空变出朵花儿来,地上到是有不少被风吹落的花瓣,不如佯装摔倒趁机捡些花瓣交差? 叶桉想了个绝佳的假摔方式,一鼓作气,伴随一声惊呼朝地下狠狠摔去,倒在地上那刻,右手便趁机抓了几片花瓣握在手中,膝盖在地上磕得生疼,但她不敢回头,怕韩渠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只得踉跄着站起身子,像模像样地伸手往石缝里探去。 顷刻后,她扬起笑脸转身说道:“您看……” 叶桉的笑脸僵在脸上,双手还捧着几片洁白的梨花瓣,可身后哪还有人,她四下看去,才发现韩渠早已经穿过涂满朱漆的水上长廊了…… 韩渠手指轻扣桌面,低沉的嗓音将叶桉飘远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进门左手边有个柜子,里面放有火折子,先拿来把灯点上。” “是。” 叶桉慢步摸索到韩渠描述的位置,俯身打开柜子找出火折子,拿到火折子那刻,她像是找到了将功抵过的法子一般,声音激动,“韩……二少爷,奴婢找着火折子了!” 她腾地站直身子,“嘭”地一声撞上了墙上的吊柜,叶桉颈背僵直,片刻后疼痛便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回神时才觉眼泪已经淌到下颚了。 叶桉忍着疼不敢吭声,暗自擦干眼泪又重新向书案挪去。 韩渠听到叶桉额头磕得亮响,原本严肃的面容也是一愣,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端起了桌上的茶杯,他微微皱眉,轻抿一口,虽然有些凉了,但味道还不错。 叶桉将灯点燃罩上灯罩,拿了食盒欠身行礼,然后退出书房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三日之后,管家派人前来通知,说是二少爷命她每餐饭后前去奉茶,叶桉又惊又喜,本以为那晚的努力早已付诸东流,不想今日便迎来了这等好消息! 消息传开,同住的三个丫鬟莫不羡慕,膳房的人听说以后也纷纷替她高兴,有些大胆的人甚至还偷偷打趣说她以后说不定就是府里的二少奶奶了。 探亲回来的桃红气极了,早上梳妆的时候照着镜子和同屋的姑娘抱怨:“她叶桉能有今天,还不是托了我的福,那晚要是我去送的夜宵,哪还有她的事儿!” 桃红看着梳妆镜里的脸,自觉不比叶桉差,若她那天没有回家,说不定被二少爷看上的就是自己了。 那姑娘背对着桃红,脸上满是嘲讽,说出的话却在附和,“那可不,桃红姐姐可是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呢!” 桃红深以为然,奉茶都是借口,二少爷正值壮年,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女人的诱惑,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叶桉一定是趁机勾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