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坐着一朵小云,晃晃悠悠地往鹊山方向飘来。 先是去招摇山扯了一把祝馀草揣在袖里,去找迷毂说了会儿话,逗了逗狌狌;紧连着上了堂庭山,捡了两块水玉搁在荷包里;又去猨翼山上烤了条鱼,削了根签穿着边走边吃,兜兜转转,直到一天几乎过去一半,才悠悠哉哉地晃荡到杻阳山。 阿泽看了一眼杻阳山周围严丝合缝的结界,心情复杂地上了山。 陆舒坐在怪水旁悠闲地晒太阳,听见阿泽的脚步声,也不回头,闭着眼叫了一声:“大人。” “嗤——埋汰我呢?”阿泽走过来挨他并排坐着,“小舒,你倒是很自在。” 陆舒是杻阳山上年岁最大的兽,也是自天地初成化形的第一只鹿蜀。 漂亮,高贵,能打,就是懒了点。早先打仗的时候也曾威风凛凛横扫千军,如今老了就喜欢窝在山上晒晒太阳——这是外界的说法,阿泽很不认同:“他并不是老了才喜欢窝着晒太阳,他一直都喜欢窝着晒太阳。” 是那种能卧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的主——末了阿泽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加上一句,同我一样。 所以陆舒一向是很了解阿泽的。 即使是多年不见他也能一下感觉到阿泽心里的不高兴,鹿蜀这种神兽最大的特点是懒,第二就是温柔了。 温柔,特别温柔,一般有这种特质的不管是人还是兽大多都细腻敏感,陆舒是最敏感的那个。他又跟阿泽这么熟了,若说阿泽的洞悉力是天赋里带来的,那么陆舒就是骨子里的聪敏令他感知着身边的一切。这又令他天生对身边人多出一份理解——于是他的性子比起其他的一般温柔的人更温柔。 况且他又很好看,不论是人形还是兽形,都好看。 鹿蜀一族从来不吝啬于现形,马形虎纹,白首赤尾,端的是一个吉祥如意风□□派的神兽模样。而陆舒也就比其他风□□派的鹿蜀更加威风一点吧。 但陆舒已经许久没有现过兽形了,阿泽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天赋里的力量也只能让它看到已经发生正在发生或正要发生的事,它又很懒——说真的它比陆舒懒多了,陆舒起码还会去思考,它则是完全仗着天赋了——它也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近大约真的是老了,天赋满点的技能还能废,只脑子里隐约还记得他当年的威风,而熟悉的更多是现在面前这个清秀青年。 眼前这个青年模样自然也是好看的,所以他很招人喜欢,很早以前他懒得出门时招不着谁,如今他又懒得出门了也被现在时兴的神神仙仙们忘得七七八八,但稍微年长一些,参与过那场战争的小神仙怎么说的来着? ——哦,陆舒啊,你说的是不是那个一身墨染的白色棉袍看着清瘦的小白脸模样却能提着枪把魔族山一样高的将军挑起来再甩出去的那匹马? ——你记错了,我依稀记得是头鹿……不过没错了,我觉得咱们说的是同一个家伙。 嗯,这是阿泽跟陆舒偶然隔着瑶池旁的假山听来的闲话,原话。 大约是两个熬出来的小神仙喝多了琼酿回忆当年不容易的战争岁月时争论起那个不管是提着枪还是握着笔都吸引了当初大多数少女包括最令人神往的鸢雏一族的小公主的那个风头出尽的家伙到底是头鹿还是匹马,嗯就是陆舒。 鸢雏家当年那个一脸害羞地端着用昆仑山天池中的雪化水烹的丹木实羹,捧在陆舒眼皮子底下叫他“尝尝”的小姑娘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威名赫赫的鸢捷大将军了,她从打完仗之后再没见过陆舒,连行路都要绕着杻阳山走,听见别人提当年的事就会冷脸——自然其实有她的威名在极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 但真的有不怕死的曾在大宴上混着酒意问鸢捷:“大将军,听闻您丹木实羹做得很不错,就是糖放得多,不知道我……”然后他就被削掉了一片龙角,是的,那不怕死的就是仗着自己与天帝一家颇有些亲戚曾调戏鸢捷被她打了一顿后不知从哪听说了她的一些往事所以故意在大宴上讲出来嘲弄她的边水河神,是条很没有脸面的青龙。 他是没有脸面,但追究到底,“糖放得多”这梗的由来,还是要算到陆舒头上,人家小姑娘捧着亲手熬的羹叫他“尝尝”,谦虚道“头一回做,可能有些不好,请说说意见”,陆舒就认认真真尝了一口,仔细地告诉她:“鸢捷姑娘火候掌握得很好,就是昆仑雪水属寒,若是能少搁些糖,会更显出雪水的清香。” 阿泽就他在身边的一棵青檀树上靠着,眼睁睁看着鸢捷的脸从少女娇羞的红润变成尴尬得煞白最后变成恼怒的铁青。而陆舒还在认真地点评她“少放些糖”。 阿泽当时就觉得这鸢雏小公主太好脾气了,这样居然还能忍着听他讲完,然后仅仅是在他转身后将丹木实羹泼在阿泽靠着的青檀树根,真是好教养。若是当时有人知道这个事跟她家人说一说,且不论她父亲母亲,便是她的几位哥哥都能暴跳起来打爆陆舒的头。阿泽其实当时有些心疼这小公主,她们鸢雏一族嘛天生的好相貌好腔调,又因为是类凤凰的一族,所以自骨子里带着高贵,鸢捷又是他们族内最高贵的公主,是只在凤凰之下,与鸾族青鸟族并驾齐驱的翼族,就这么被驳了面子,而且陆舒还是故意的!虽然他装得很好,阿泽就是知道他是故意的,明明可以好好说明白,偏偏要这样装作不知情去伤别人的心,阿泽虽然当场没有发作,等鸢捷走远了后却实实在在同陆舒打了一架。 打完架心里还是不舒坦就想着找个机会给鸢捷赔个不是,其实还有点怕她同她父兄告状,那陆舒就真的不是挨顿打这么简单了,谁知小公主是个硬气的人,这样大的委屈一个人扛着谁都没有讲,就是上了战场更加骁勇,砍瓜切菜一般席卷魔族一个阵营。 这使阿泽着实认真思索了一下去赔礼的后果,思考过后它觉得,小公主如此骁勇善战不拘小节一定能自己度过情感难关,遂将赔礼的事抛在了脑后。 当年陆舒还是个性子里的小恶劣能被隐隐发觉的五千岁的小年轻,阿泽还好奇于自己的天赋,喜欢悄悄地心疼鸢捷这样的姑娘。战争过去后,老一辈众神隐的隐、退的退、轮回的轮回,还有一些,则是连精魄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有阿泽这样强制好记忆的,才能记住。 陆舒回了杻阳,天天窝在怪水边晒晒太阳,凤儿一家只剩了她姐弟艰难地撑在丹穴山,最开始小拾还乐意跑来跑去,各处瞧瞧看看,自那年之后她也回了青丘再也未出来。 阿泽在那之后几乎消失了,很久一些时候没有人见过它,它孑然一身,看似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寻,自然也没谁顾上寻它,当时大荒内外皆在战后修整,阿泽不需要修整,它去了哪谁都不知道。 下一次它的名字被山海内提起时,已经没人敢叫它阿泽,而是都尊上一句“大人”。 “那位,大人。” 阿泽那时醉在饕餮那,整张脸几乎埋在她柔软细腻的浑圆里。迎面行来了黄盖马车,旌旗招摇,还有气势压人的卫士骑着高头大马开道,甄修伸出白生生的臂膊摇了摇怀里的醉得昏天暗地的阿泽:“别睡了,人来了。” 然后就那样醉醺醺地接了一件活计,从此不再是孑然一身的阿泽,而是大荒内外山海之间里唯一的“那位大人”——所以陆舒确实是在埋汰它没错了。 因为没人因此感到欢喜,大家小声议论“那位大人”时,前前后后用的都不是什么好词。 阿泽又很不晓得如何解释,只说是命里带的,是此生必要完成的使命,就算它当初没有去寻甄修喝酒,事到临头,总会使甄修出些什么事,令阿泽不得不去寻她。 别人自然理解不得,不知命数就会无惧命运,哪怕头破血流,也总觉着只要再坚持一分,即便握不住命运,也能令它翻一翻跟头。 但是当所有的命运都像画卷一样完完整整平平展展铺在你面前,你像一个画外虚无的眼睛一样看着他们挣扎彷徨,颠沛流离以为能从画卷里逃出生天却被一次次轻描淡写地拉扯回去,最后艰难地接受既定的现实,你能做什么呢?你只能尽量不要使他们的命理因为你再多灾难。 阿泽不指望别人能明白啦,天地之间仅有的一只天赋神兽,这个名头一讲出来就合该是一副独来独往萧萧瑟瑟神秘强大无欲无求的模样,“大人”么,也并不是难以接受。 怪水粼粼的水面突然升起一个漩涡,从水里冒出一个鸟头,继而是暗红的带着神秘花纹的龟壳,时不时能看到它在水下甩来甩去的蛇尾,鸟首朝着阿泽微微颔下,作出恭敬状,阿泽惊喜地看着它:“玄龟,可是好久不见了。” 玄龟眼睛眯了眯,冲着阿泽叫了两声。 这是禹治水时负息壤的玄龟,它一直于杻阳怪水中生活,战时曾跟着陆舒一起与阿泽做过隔壁,是个力大无比忠诚憨厚的猛将,别看它兽化后慢吞吞,声音也像砍木头一样难听,化了形打仗时,可以说是个“非常灵活的汉子”了。 玄龟慢悠悠从水中游出,爬到阿泽腿边将龟背上的嶙峋的棱角收了进去,转头对着阿泽咧了咧嘴,阿泽转过身,背靠着陆舒的背,将腿搁在玄龟的背上,惬意地闭上眼睛。 太阳都累了,懒懒地挂在山头,看着像块铺了一层蛋液的油饼子,金灿灿的油光滋滋地笼着整个杻阳。 陆舒长长叹了一口气,更往下靠了靠,几乎摊成了一个人形的软泥塑,真不知道他每日都呆在这山山水水草木环绕的杻阳,为何胸中这样多浊气。 阿泽将头枕在陆舒宽阔的肩上,它不指望别人,它只是望着,等山海清明,画卷舒展时,天地依旧,老友依然。而这“老友”名单里,头一个要写上的名字,就是陆舒——这也是阿泽自那日以后第一个来杻阳山的原因。 它在陆舒看不到的角度狠狠地抿了抿嘴,小舒,你放心,怪水不涸,玄龟不死,你就能永远窝在这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