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将沈绮仙的魂魄抽离出去,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撕成碎片、碎成灰烬,洋洋洒洒飞入混沌之中,而后重浴光明、再塑身躯。 这次与之前不同,她可以切切实实地感知到外界的事物了,熟悉的熏香、柔软的锦被,还有一声时隔久远的轻唤。 “麟姐儿,该起了,夫人那头等着您过去用饭呢,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耽搁不得。” 她记得,麟姐儿是自己的小名。因出生时身子羸弱不堪,请来方术士相看,却说是他沈家有腾达之势,要将女儿假做儿子养才能避灾解难。 于是她这么就顶着沈家幺子沈麒麟的名号活到了八岁,后来恢复了女儿身份,小名却延续了下来,改作麟姐儿,供她身边人称呼。 如今这个时候,有资格唤她麟姐儿的只有她娘的陪嫁丫鬟灵泷,现已升为沈绮仙身边的一等仆妇,底下的人都尊她一声姑姑。 算起来她与灵泷姑姑已有十来年未见了,更不提那做鬼之后飘渺游荡的岁月,还真是有些想念她。 沈绮仙睁开眼,果真看到了灵泷那张只略显清秀的脸,只是与她记忆中不同的是她的相貌更加年轻,额头饱满、肤色白腻,细细一看又觉得太过年轻了些。 正惊疑时,灵泷竟是噗嗤一笑,“麟姐儿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在同夫人怄气?奴婢却认为夫人的决策没错,您毕竟还是大姑娘了,再同两位哥儿出去疯玩,实在不成体统。” 沈绮仙眉头深皱,察觉到不对劲。 下一刻就见灵泷伸手过来抱她,双手从她腋下穿过,居然轻而易举将她抱起来。 随着身子抬高,沈绮仙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孩童样式的袄裙,小短腿脚不沾地地晃悠着,鞋头上绣的一对白兔儿,设计精妙的红玛瑙眼珠子滴溜溜地直转。这是她八岁生辰时外祖母送的贺礼…… “错了错了……”沈绮仙喃喃自语。 “什么错了?”灵泷问她。 沈绮仙推搡她几下,使自己下了地,却站在原地发愣。 对面是一面成.人高的仪容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一个梳着童髻的稚龄女童,黑曜石般的大眼珠子也同时回瞪她,樱红色的小嘴却微张着,似乎难以接受此番现实。 还有什么能错,当然是时间错了,她没回到天启十一年,而是回到了更早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她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这个时候她爹还未当上左丞相,甚至连陆锦焱这个人都还未出现…… 一切仿佛回炉重造,沈绮仙竟不知该欢欣鼓舞还是惶恐不安了…… 感觉到胸口处贴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她强作镇定,将灵泷打发出去。回到床上把床罩拉严实,才摸出怀里的东西。 “神器居然还在!”仿佛见到了曙光的沈绮仙回忆着陈晓涓教过的启动神器的方式,伸指在屏幕中央按钮上轻轻一触,屏幕果真亮了。 只是上面显示出一排沈绮仙不认识的图案,还有一行字——“指纹解锁失败,请重新输入密码。” “嗯?”沈绮仙看了看自己变小变短的手指,纳闷不已,难道躯壳缩小了就不能使用了? 她不甘心又试了几次,直到被系统落下安全锁才作罢。 气馁地将手机扔在枕头上,屏幕自动回归锁屏状态,上面的年份是‘天启四年二月十五’。 天启四年,这一年她才八岁而已啊…… 沈绮仙扶额轻叹,心境复杂。 …… 却说梁氏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等来她家宝贝幺女,小小的身子缓步迈过门槛,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少了平日里的精气神,却多了一分沉静。杵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她,久久不回神。 察觉到异样的梁氏皱紧眉,不由得担忧起来,拉过她问:“怎么了?不就是没同意你出去看戏么,那乡下来的草台班子有何稀奇的?你两个哥哥又不是什么靠谱之人,你个半大的闺秀姑娘万一被拐子拐去了,还不让娘哭死在家中。” 她刚说完哭字,沈绮仙那边果真就哭起来,澄澈如水的眸子里盛满泪珠儿,微微张嘴,那泪水就毫无挂碍地滚落下来。 “娘,仙仙想您。”她扑进梁氏怀里,由着自己的一腔思念和酸楚发泄出来,泪水更是像决了堤似的。 这阵仗可把梁氏给吓坏了,忙抱住她,一阵安抚。一边使眼色给灵泷,后者还以她一个困惑的表情,谁也不知沈绮仙为何睡了一觉就突然情绪崩溃了。 唯一能想到的只能是她做了噩梦,被吓得不轻…… 梁氏心疼自己闺女,柔声安抚着她,没过一会儿,抽泣声渐渐小了。 沈绮仙抬起头来,双眼红红、脸颊红红,眼泪鼻涕粘在脸上,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 “怎么了?看把你委屈的。”梁氏捻起手帕给她细细擦拭。 为免她担心,沈绮仙压下情绪摇摇头:“娘,我方才做了个噩梦,现下已经没事了,吓到您了吧?” 梁氏盯着她左看右看,确定无误后才点头道:“你可真是把娘给吓坏了,我心说自家闺女从小当男孩儿养,泼猴一样的性子,怎么忽然就变成躲娘亲怀里哭泣的小猫儿了呢?” “娘,女儿做的那个噩梦可逼真了,我梦到你和爹还有哥哥们都相继离我而去,醒来发现还好只是一场梦,当真庆幸。” 梁氏皱眉:“哦?怎么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梦呢,除非你长大嫁人,不然爹娘怎么舍得离了你。” 梁氏说完,沈绮仙眼眶又是一红,心想:可不就是因她出嫁之后,沈家才从鼎盛走向衰落的么。这次她重回幼年,万不可重蹈覆辙,莫说嫁给陆锦焱了,就是嫁给任何人她也提不起心思,宁愿留在爹娘身边尽孝道,安稳过好自家的日子。 见她神色复杂难辨,梁氏狐疑地问:“素日在你面前提到嫁人二字,你都要红透半边脸的,今朝怎么如此沉着?” 心知是自己异于孩童的表现吓到了她,沈绮仙连忙装出一副天真的神情,紧紧抱住她,嗲声嗲气地说:“女儿以前还以为嫁人有趣呢,但现在一想到嫁人之后就不能和娘亲爹爹住在一起了,那我宁愿永远不要嫁人。” 梁氏呸了一声,打断她:“这可不能胡说,永远不出嫁的那是老姑子,要被外头的人笑话的。”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是十分感动的,看着沈绮仙的眼神也愈发怜爱。 沈绮仙见她打消了疑虑,心下更加开怀,有什么比大梦初醒更让人庆幸的呢,如今一切推翻重来,而她又知晓了后世的格局走向。 如果陆锦焱也被她早早铲除,那么他们沈家也绝不会是那等命运。 思及此,沈绮仙握住梁氏的手,问道:“娘,爹何时回来,女儿也好想他。” 梁氏宠溺地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头,嗤笑道:“小没良心的,你爹每日下了早朝都去你院子里寻你,可你不是出去疯玩了,就是躲在屋里睡大觉,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女儿知错,以后绝不同韬哥和畅哥疯闹了,娘想让我怎样便怎样。”沈绮仙撒着娇,久违的骨肉温情填满她的心坎。 梁氏欣慰地捧起她的小脸,欢喜道:“你倒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 隔日,因沈绮仙被梦魇住的缘故,梁氏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遂同几个要好的世家夫人约着一道去寺里给沈绮仙求个平安符。 石佛寺内百年来香火未断,梁氏刚踏进庙门便碰到一个年纪尚轻的华服妇人和一个蓝衣男童从里走出。 “沈夫人也在庙里上香?”那年轻妇人笑着招呼道。 梁氏愣了愣也回道:“是啊,没想到这般巧,竟然碰到了国公夫人。” 原来那妇人正是陆国公新娶两年的续弦夫人,听闻家世不是很好,但胜在年轻貌美。 而这宝蓝缎面外衣的男童想必就是陆国公家的嫡子了,只是他手里捧着花卉,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个仆童。 见他从头到尾埋头不言,梁氏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国公夫人察觉到她的疑惑,轻笑出声:“阿涣,还不快跟沈夫人见礼,说起来你爹还曾差点给你和沈家姑娘定娃娃亲呢。” 梁氏闻此一怔,她说的确有其事,沈焦初入仕途时陆国公曾有意与他交好,刚巧两家夫人都怀了骨肉,于是便约定若产下一儿一女就定个娃娃亲。 结果还真应了验。 可无奈沈绮仙身子骨羸弱,要当做男孩养才能避灾解难,所以对外一直假称幺子,两个男孩自是没法订亲的。 再加上没过几年,国公夫人便因病仙去,这桩娃娃亲还没订下就告吹了。 如今被新国公夫人重提旧事,梁氏还反应好半天才回忆起来,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回道:“是啊,我儿能和世子同年诞生,也是缘分呢。” 她并未提及亲事,国公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从仆从手里拿过一张请帖递给她:“原本该遣人亲自送到贵府上的,没想到今日这般巧竟跟夫人碰上了,索性便当面送上,沈夫人莫要怪我唐突。” 梁氏面不改色,接过她手上的请帖,展开一看,却是国公府老太君的诞辰,就办在后日,邀她一家前去赴宴呢。 这等大事沈焦那处想必早已知晓,贺礼也只需吩咐管家去准备,届时她领着一家子前去便是。 梁氏遂点头应下来,国公夫人又没甚与她说的,作辞后,便唤了身旁的继子离去。 梁氏原本要迈入庙中,可不知为何总对那国公府世子感到好奇。 与她女儿一般大的年纪,却丝毫不闹腾,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头也不抬。 回首望去,国公夫人被众奴仆簇拥着下了台阶,金线衔珍珠的缎面履纤尘不染。 再观一旁捧花的少年,看似华贵的靛青缎靴早已沾染上星星泥点,其中内情不言而喻。 梁氏摇了摇头,心下感叹:又是一个可怜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