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沈怜雪无奈地笑笑。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此时干过五更,打更人正在挨家挨户报时,天色因阴郁显得越发昏暗幽寂。
又到了落雨日。
沈怜雪侧耳倾听,听到外面雨打竹台,劈啪作响。
今日的雨肯定不小。
如此想着,沈怜雪便再也坐不住,她把薄被裹在女儿身上,让她在单薄的小竹床上等着,自己则披了外袍下床,穿鞋去桌上取瓷盆。
因着母亲的动作,沈如意这才发现两人身处何处。
这竟然是自己跟母亲被赶出沈府之后的租屋。
她眨眨眼睛,自己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现实。
沈如意看母亲熟练找出瓷盆,放在经常漏雨的箱笼边上,自己也坐不住了。
她习惯性地伸手在床边的矮柜上摸了一下,摸到了一件略显厚实的窄袖斜襟衫子。
沈如意更觉恍惚和怪异。
若是梦,身上的疼痛和寒冷又为何清晰?梦中的一景一物,梦中最思念的人为何会如此真实?
就连这衣裳,上面的每个针脚,沈如意都不会忘记。
这身衣裳还是从沈府里带出来的,只她年岁渐长,衣袖和衣襟都有些短了,沈怜雪实在无力给女儿采买新衣,就想尽办法从祐邻求来碎布,给女儿在衣服上配出漂亮的袖缘衣襟,虽无精致刺绣,却也不显寒酸。
为了这身衣裳,沈怜雪低三下四求人,却从不在女儿面前提一句。
她穿上斜襟碧色衫子,套上长裤和百迭裙,也跳下床来穿好鞋子。
“娘,今日是何日?”
沈如意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了母亲。
沈怜雪见她自己穿好衣裳,道:“今日是景祐十八年,十月十六,怎么?”②
沈如意今年虽只七岁,却因从小境遇,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过分少年老成,只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才会撒娇卖乖,是个小小的可爱团子。
她很少过问这般问题,但也并不同别的孩童那般万事不通,是个很聪慧的小丫头。
所以面对女儿的时候,沈怜雪都是有问必答,她从来不会含糊其辞,看女儿年纪小就糊弄她。
听到这个回答,沈如意一下子有些恍惚。
她闭了闭眼睛,伸手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哎呦。”真是钻心地疼。
沈怜雪正在望瓷盆边上围破布,没注意女儿动静,待到角落里的水盆放好,她才松了口气。
“希望今夜雨能停。”
沈如意看着不甚健康却依旧能走能忙的母亲,眼睛又重新湿润起来。
景祐十八年,她当时才七岁,沈如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看了一眼甚至还有肉窝的小短手,只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她这不是做梦,而是死后重生,回到了过去?
沈如意恍惚之间,想到死后那些岁月,也想到灵魂飘摇看到的一切,突然心中大定。
无论这是梦境,还是上苍垂帘让她重活一回,她都只管好好陪伴在母亲身边,母女两个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沈如意如此打算着,心里落定,仰头对母亲笑着说:“这日子好,趁着落雨,娘也在家里歇息一日,莫要再出门忙碌。”
沈如意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关心母亲,也知道不给贫寒的家里惹事,她会如此劝慰沈怜雪,沈怜雪心中感动,却并不觉有何不妥。
“你这小大人,竟要来安排娘了。”沈怜雪打趣她一句,抬头见外面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心中又有些发愁。
她手里是真的没有银钱了。
眼看就要冬日,这租屋去岁便冷如冰窖,靠着典当母亲的旧物才勉强买了木炭烧炉子为生,今岁……她已经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好典当的了。
她可以冷、可以冻,甚至饿上一两日都可,但女儿还那么小。
她从来不后悔生下团团,却埋怨自己无法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跟着自己遭人白眼,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沈如意闭了闭眼,心里下了个决定,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沈娘子,你们娘俩都在家吧。”
那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音,每个字都跟得很紧,跟倒豆子似的让人喘不上气。
沈怜雪一听这声音,脸色骤变。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咳嗽声就刺耳地响起来。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她从矮柜上取了冰冷的茶壶,往茶碗里倒了点冷水,迈着小短腿跑过去递给母亲:“娘,茶都冷了,少吃一口。”
沈怜雪毫不在意那碗冷茶,她仰头一口喝下,顺了顺气,一边拍了拍女儿的头,感谢她的孝顺,一边对门外道:“孙大姐,你稍等,这就来。”
她让沈如意再去穿一件厚褙子,自己则快步过去开门。
单薄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门外一个银盆脸、体态丰腴的妇人笑眯眯站在那。
她一张口就要人命:“沈娘子,你已经欠了我十日房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