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白发,已是面现衰朽之色的周行灵倚栏而立。
他望着不远处的风轩水榭、月坞花畦,眼中有一丝茫然惶惑。????在数十年前的血魔之乱,他是白鹤洞中少有幸存下来的修士。
因宗派一夕覆亡,师友同门尽丧,周行灵自然也沦为了那无数的散修一员,辛苦谋生求道,再无往日的安逸可言。
而这些年的世情相逼,也早磨灭他少年心气,熄却攀求仙道之念,能够与妻儿安稳一生,无灾无劫,便已是生平大愿。
孰料在这等境地下,他和家小竟会被一群大修士莫名恭请进入东域土地。
住在上等精舍内,每日享用妙果珍肴,更有仙道灵脉可供修行。
同往日的贫苦相比,此间无疑是神仙福地,叫人难免忘返流连。
“莫非是那位……”
望着眼前的富贵绮丽之景,周行灵心中忽有一个猜想,但又自觉好笑,忙摇一摇头。
时至今日,那位的身份已是极尊极大,相比之下,自家只怕是如微尘蚍蜉般的东西,难惹来分毫的注意。
更何况自家同他本就泛泛之交,又哪当得那位如此费心?
事实上,当周行灵初次听得那人讯息时,也仿是如遭霹雳击头般呆怔在原地,只觉手脚发麻,半晌都做声不得。
直是过了数日,才勉强回过神来,却还是如在幻梦当中,意识恍惚……
此刻,在周行灵正出神之际,有下人忙进来通禀。
他闻言立时跟出门去,方走几步,却见迎面而来的,正是庾睿。
“国主……”
周行灵知庾睿身份,正欲行礼,庾睿忙一把将他扶住。
“周道兄,喜事,天大喜事啊!”庾睿红光满脸,老怀大慰:“上主果然要见你,走,走!伱不是向来好奇自己为何会被请来东域?稍后见面,你便知晓了!”
周行灵还有心再问,但被庾睿把住臂膀,整个人倏尔飞起,直入云霄碧空,只得将话头咽下。
过得不久,待落下云头时,周行灵才知自己已是来到一座极华美高耸的大殿之外。
入目处梁栋金装,台砌巍峨,可谓才艺精巧,轮奂巍峨。
而在御道两旁垂手侍立的,不是垂旒端冕、位膺九五的诸国君王,便是乘动风雨、发水兴雾的一派执掌。
眼下这些赫赫有名的神通者共聚一堂,正如门下胥吏在静待君宰传见一般,着实叫周行灵莫名惊愕,不知该说何是好。
“请。”庾睿笑呵呵伸手虚引。
“是,是……”周行灵忙应道。
脚下玉阶如碧水凝就,仿是直抵高穹。
周行灵每迈出一步,心跳便莫名激烈一分,同时脑中的那个猜想又是止不住窜出来,叫他不由茫然无措。
而不知多久,忽被一旁的庾睿悄悄扯了把衣袖,周行灵才猛回过神来。
他抬眼望去,自己已是置身在了殿宇当中,一根根金木大柱闪闪发光,雕有仙鹤、麒麟等图样,锦绣铺地,宝烛辉煌。
只闻一声笑声,御座上的身影已是主动下阶来迎。
待真切看清那道身影时,周行灵浑身一震,只觉耳畔如有雷鸣,脑中一片空白。
刹那失神后,他不假思索便要俯身叩首,只是忽被一股柔力凭空托住,再拜不下去。
“周兄,许久未见了。”陈珩笑道。
……
……
偏殿之中,陈珩与周行灵隔案对坐。
一只紫铜兽首香炉徐徐望空喷出烟雾来,散出阵阵宁神清香,缭绕盘旋,好似华盖遮头。
“在五歧崖被人斩过那一剑后,小道自知根性短浅,自此也是绝了与他人相争心思,只是炼些丹丸、卖些符水,所幸拙荆也略懂些黄白之道,有她在一旁帮衬,生意也不算太难做……”
在斟酌说完最后一句后,周行灵看陈珩一眼,端起案上茶盏,浅沾了沾唇。
陈珩看出了他的谨慎讨好,欲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一笑,道:
“周兄如今已是有了子嗣?”
“太和真人容禀,小道如今有了一个女儿。”说到此处时,周行灵脸上也是露出一丝笑来:“她日日研读道经,近来已是修成筑基境界,炼的是白鹤洞的月汨真炁,天资说来比小道还要更好一些。”
陈珩颔首:“令爱既有求道之心,那便令她入显阳观修行,如何?”
周行灵吃惊不小,陈珩看向他,诚恳道:
“周兄不必惊疑,昔年我还在玄真派修行时,派里的古均长老曾说过,令师蒋谷炼师有心收我为徒,愿保全我的道途,在这其中,周兄也是出力不小。”
“……”周行灵无言。
“而一饮一啄,岂非前定?”陈珩笑道:“此事还请万莫推辞,容我聊表寸心。”
显阳观是玉宸治下的大道脉,底蕴极是深厚,仅看观内有返虚真君在亲身坐镇,便知这方宗派的来头不小。
而如此高上仙门,莫说白鹤洞早已是覆亡。
便连他宗门尚在时,周行灵想要进入显阳观山门瞻仰,也绝不是什么容易之事。
可如今……
“真人?”周行灵欲言又止。
“我有一友名为薛敬,他与显阳观观主相交莫逆,送一个人进去学道,并非什么难事。”陈珩摇头:“再且就算无这层干系,也不过修书一封罢了。”
“多谢……多谢真人!”
周行灵浑身一松,举袖掩面,过得半晌才郑而重之行了个大礼。
而经得此事,周行灵也不似先前那般十分拘谨小心,渐渐放松。
在又说了些当年旧事后,起身告辞时。
周行灵似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道:
“倒是忽想起件闲事,真人可还记得浮玉泊吗?”
“自然。”陈珩说。
“自真人揭破怀悟洞主算计,除了那头恶嗔阴胜魔后,浮玉泊得了一段太平日子,可惜血魔法山寂突然作乱,杀得赤地千里,浮玉泊内人口十去其九,再之后不久,又有两个散修真人在浮玉泊上绝争,互爆法器,双双陨命……”
周行灵唏嘘不已:“而如今浮玉泊,连地底那条水脉都枯竭了,已是尽为废土,住人都住不得,遥想当年的那些灯火法会,此生恐怕再难得见。
只叹流光过隙,天地久衰飒!”
场中似寂了刹那,安静无声。
一阵风吹过来,将垂落帘幕微卷起一角,又悄然放下。
片刻之后,陈珩声音才淡淡响起:
“可惜了。”
……
在将周行灵送出偏殿后,已是午时将近。
窗外日色烟光,紫气凌空,倒是一派晴光大好之景,满目叠翠。
“只叹流光过隙,天地久衰飒?”
陈珩驻足片刻,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忽化剑光一道,循着气机,直奔崔竟中在城中居所而去。
他与崔竟中已相交多年,平素时候也有书信往来,自也不多客气。
寒暄几句过后,崔竟中便干脆将他请入静室,旋即郑而重之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符,递与陈珩之手。
“这是我临行前,真君特意命我带来的东西,师弟,还请开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