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蒙闻言定睛看去,果然见到那瘦汉胸前鼓出好大一个包,隔着葛布料子,呈现出不少棱角,很是突兀。那瘦汉或许是怕胸前藏着的东西下坠,左手还一直托着不放。这形态与他尖嘴猴腮的瘦削身材相映衬,像极了市井间的小贼。
那瘦汉对赵车师的讥讽满不在乎,反而一脸得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若不是老薛我手快,哪有咱兄弟吃香喝辣的。”说着,询问吴蒙,“蒙哥,你昨日外出,就是一宿不见人,怎么快活不带上兄弟?”
吴蒙没有理会他,反倒指着他胸前的凸起笑道:“把东西塞胸前多难受,不如这里扯块布一并包了提手上,也省些力气。”
那尖嘴猴腮的瘦汉点点头,便抽出匕首开始从脚边的一具尸体上割扯布料。吴蒙看着他,轻叹两声。那瘦汉耳朵尖,听到了,手上动作不停抬眉疑问:“好端端得,蒙哥叹什么气?”说着斜睨见吴蒙那兀自有些湿漉漉的头发,追问,“可是昨夜累坏了?”
吴蒙摇摇头道:“没啥事,只是突然想到,如此一场大战,咱兄弟仨得天幸全无意外,多少有些感概。”一句话出口,正巧一阵野风吹来,扬起了赵车师手中的大旗。大旗迎风招展,遮住了上端被稀松的云彩挡住大半的阳光,布下阴影,给萧瑟疮痍的战场更添几分悲怆。
大明朝崇祯九年七月,<陕>西省盩庢县黑水峪,明朝官军与流寇发生了一场激战。名震数省的流寇领袖闯王高迎祥失利被俘。而作为参战官军,吴蒙和他的数十手下也都是这场战事的经历者。
吴蒙是幸运的,作为胜利者中的一员,他目前是大明朝<陕>西巡抚孙传庭军中的一名把总,把总职级不大,与管队旗牌相比在军中倒算是个刚入流的武职。
眼前与他交谈的二人中,赵车师为军中材官。材官是一种身份象征,只有公认矫健雄壮的勇士才有资格获取,通常也都承担擎旗或是护卫主帅这类比较光荣的任务。赵车师凭借出众的身形以及过人的勇武,众望所归得到了擎红旗的“红旗手”这一份相对稀缺的职位,虽然没有实权,但在军队单论地位与待遇,与吴蒙这个把总也相去不远。
另一个瘦汉,则磕碜多了。他名叫薛抄,在行伍中摸爬滚打多年,至今仍然不过一个小小管队,比之吴蒙与赵车师是大大不如。只不过,他与吴蒙感情深厚,所以虽仅仅是个不入流的小管队,但在吴蒙的队伍里,实际地位超然。
赵车师留个寸头,定期会打理,曾自称早年出过家,受过戒律,所以相熟的人都唤他“赵和尚”。可瞧他荤素不忌、嗜酒如命的脾性,大伙儿又都认为他夸大其词。想来当初未必是正规寺庙中修过禅,顶多个野和尚罢了。赵车师一向大大咧咧,唯独对自己曾出家的履历极为在意,若有人就这事敢当面质疑数落他,甭管谁人他都必会报以拳脚。众人畏惧他强悍,吃了几次亏后再无人敢去捋虎须。但明的不敢声张,不少人还是暗地里笑话他杀生造孽这许多,就见了佛祖爷爷也超度飞升不了。赵车师倚仗一身蛮力,平素在军中是谁也不服,就连本营总兵标下坐营都司葛大人和同僚喝酒吹嘘时都常以部下有此猛人为傲。可就是这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却唯独对吴蒙敬服有加,这也令军中人不得不对吴蒙另眼相看。
薛抄的身世相对而言简单许多,家族是世代安东中护卫的军户。早年乏善可陈,他长到二十岁最远还没出过平凉府城地界,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浪荡子弟,整日价不是偷鸡摸狗就是吃喝嫖赌。别人家都娶妻生子的年纪,他不仅家徒四壁还欠了一屁股无头债,父母双亡后,宁愿四处颠沛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也不愿再回家乡当过街老鼠。说来也怪,这薛抄过安生日子不会,杀人玩命反倒是一把好手,尤其因家族世代充职卫中马场的马倌,故他自小就有一手过人的骑术。也因有这个特长,他还一度因功升到了军中中层。只是数月前,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裁汰旧兵组建新兵,他因与千总灌虎不和,被穿了小鞋,直接被打落云端,成了个小管队。吴蒙虽然有心帮他说话,但当时二人身处的<甘>肃兵乃是<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调拨来的外来户,风雨飘摇中没有任何倚仗。而那灌虎在整编后既成了吴蒙的顶头上司,又与再上一级的坐营都司葛勇私交甚笃,所以即便吴蒙有心为自己这个兄弟鸣不平,也投诉无门。
赵车师与薛抄都是吴蒙多年相交的老伙计,三人恩若兄弟,即使如今地位有差,但是好歹还在一营中任职,而赵、薛又都在吴蒙的手下,所以有吴蒙罩着,这二人实质上的权力地位超过了那些旗牌队长之流,成为人人心照不宣的吴蒙的左右手。
这时节,没兄弟,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