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血色回音(2 / 2)泗州轶闻首页

原来这仙僧正是投信人!他自言,因云游途中偶过泗州城,窥见谢宅气象殊异,便起卦卜得了谢氏父子的生辰八字。由八字推得命盘,兼以星象参读——其时正逢辰星逆行、岁星南侵,谢氏的中天主命星荧光黯淡——两相映照,乃是危局之象。出家人心怀慈悲,卜得如此凶兆,便留书警示。他本意是不愿露面的,谁料事情闹得这样张扬,只好现身一见。

仙僧悄然而来,又翩然而去,透露出何等的天机,展示了哪种法力,后来市井众说纷纭,但确凿无疑者独独一事:化形下凡的大罗神仙告诫谢家,于六月望日前大宴宾客七百人,集众人的赤诚念力,或可破灾转福。

随后的一个月里,谢盛辉亲自坐镇,一面派人赴各地送请帖,一面与夫人共同张罗祈福宴。宴请少说也得办个八九天,诸般繁杂遂由此而生。当先的自然是住宿方面的安排。此一节须上州衙同本州的店宅务打好招呼,从城里最上等的邸店中,择三十家距离近便的,谈妥包店的价钱。饮食相关,除了香烛、酒水、蜜饯果子一类的东西要提前备足,打算预订的特色菜品,亦需尽早跟城里的各家酒楼交代清楚。帮手的伎乐班子、仆役、厨娘……均要尽早雇齐,整训仪礼纪律。还有届时每日一送的新鲜肉类、果蔬、糕饼、消暑的冰块……大大小小都得安排妥当,万不可临时短缺。更兼,赴宴的宾客中,哪些人家里新近有添丁进口、嫁娶过寿等喜事的,需提前预备下额外的份礼。自家在城外的几处景色秀丽的庄子、避暑别业,也要派人去收拾布置。宴请过后,那些愿意留在泗州小住的宾客,要当立即安排车马将他们送过去。所涉的衣食住行,亦需赶早筹划、采买。于是乎,整个五月间,泗州城的上上下下跟在谢家身后亦步亦趋,在淮河北岸搅出了一个热气蒸腾的漩涡,涡流中的涓涓滴滴是城中细民的忙碌与期盼,日复一日地旋转着,围着那些尚未到来的贵胄。

谢家的豪宴如期开办,连续几个昼夜,泰丰东街舞乐不停。觥筹交错间,众人慷慨激昂,忆往昔,盼明朝,早把逆天改命的初衷抛诸脑后。谁料临近尾声,谢盛辉却带着其中的两位宾客一同归了西。正所谓,生死随缘去,老天爷相中的性命,没些真本事千万莫强留。

叫谢盛辉拽着一起见了阎王的章建忠与魏云峰,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章建忠,生于江宁府巨贾之家,全族一百多口人同居共财七十余年,一门贩卖粮米的生意,操持到他儿子这辈的手里已是第四代,家族商铺遍布天下。相比之下,魏云峰的光景就惨淡多了。他家在泗州城以南约莫二百里开外的盱山县,是个穷学究。祖上行医,家中也有两、三顷田地,早年曾在州衙当过差。平日里半天教私塾,半天开药铺,做了八九年的鳏夫,膝下只有一个养女。然而,微寒不弃赤子心,他为人乐善好施,教书行医遇见了穷苦人家,必定分文不取,且雷打不动的于每月朔日施粥赠药,经年不辍。临近州县皆闻其义,盱山百姓更是尊他一声“魏善人”。

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三位苦主生前既各有各的活法,死后也就各有各的去处。譬如魏云峰,在世时笃信佛法,饮食起居无不从简,如今骤然亡故,养女魏知非便遵照释家的法子,操办起火葬。头七过后,他的骨灰就随波逐水,跌跌宕宕地开启了身后的浮沉。只不过,魏家的丧仪虽然俭朴,魏云峰的身后事却并不低调。盖因盱山百姓大都感念魏善人的恩德,自发筹钱替他做了水陆道场,县内的寺庙也为之敲了七天的无常钟。至于章建忠,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族里财大气粗,请来僧道二百余人,把水陆道场与黄箓斋从头七做到七七,又在卒哭百日祭办了一场,最后才在明器的簇拥下风光入葬。谢盛辉是最微妙的。他生前因多年游宦,很是厌恶跋山涉水,不想等到咽了气,仍不免由南往北再走一遭。怪只怪谢氏的本家在太原府,落叶归根自然要回葬祖坟。中元节法事过后,他的独子谢承宗到城外的丹秋观请了个吉日,在当年十月初与娘子共同启程,车马劳顿近五十天,才将父亲的棺椁护送回乡。山水迢迢,此行的艰辛谢盛辉永远无从得知,毕竟早在引魂幡第一次迎风招展的时刻,他的魂魄已踏进五道轮回,任由尸身在现世腐败。

谢家的送葬队伍自弘德门出的城。北越济灵山,迎着秋风南下的路径逆途而上,直至抵达家族血脉的源头。父亲的骤然暴卒,无疑让谢承宗陷入巨大的惊恐。即便来到太原府,站在祖先灵魂的栖息地,弥散在他骨骸间的战栗仍未褪去。时间带着混沌而晦暗的底色,跟随繁琐的仪式卷入异世界。素未谋面的天师们踏着旧曾相识的步法,将一把又一把黄底血字的咒符烧成灰烬。嗡嗡絮絮的诵经声中,日子被拉得扁平、冗长。摔盆、埋棺、迎来送往,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记心跳,都被拉缓成慢速推进,似由更多细小的步骤拼接而成。在这样的拼接中,原有的战栗也慢慢地被切割肢解,断裂成无数绵长而细碎的倦怠。随着日子的流逝,谢承宗终于逐渐麻木,也在麻木中逐渐确信:当初,那和尚虽是用了父子两人的八字算出凶卦,可这卦象却单单只挑中了他父亲的命来应。参透了玄机,人生也就变得开阔。谢承宗是官宦人家的嫡出独子,以这样的身份死了亲爹,自然不是坏事。圣人说,三十而立。他爹死的时候,承宗才刚满三十一,此时继家承业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当清明细雨再度纷扬之际,承宗已彻底找回了往日的倜傥,而那时,他恰好重返泗州。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与谢盛辉同岁的千古名家苏轼,曾在十多年前写下过这么两句诗。现如今用在谢家的案子上倒也贴切。毕竟只要跳出遗族的立场,命案就立马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孔。正如,在坊间看来,不是有人死了,而是又有人死了——就在谢家出事的四个月前,新城南二厢青草巷的马家也死了人,并且是连主带仆一家十三口全死了。灭门的热闹寻常哪里瞧得见?城中的亢奋因此经久不衰,即便是早春的枝头花在时间的催化下,凋败成了盛夏的叶底蝉,谢氏罹难前夕,吞噬马宅的大火仍旧在众人心里烧得噼啪作响。火苗子一颤一颤,不休不止地映照着那个午夜的癫狂。锣鸣狗吠,爷叫娘哭,在一片混乱中,潜火队员以及左邻右舍的壮劳力奋不顾身地提着水桶破门闯入马家。可寻到的却只有十三具已成刀下鬼的尸体,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熊熊燃烧。

短短数月间,凶案接踵而至,但泗州城却并未因之陷入恐慌。非但如此,人们的兴致反而愈发高涨。流言蜚语四处奔窜,仿佛是遭遇横死的冤魂在竭尽全力地展示自身对阳世的留恋。马谢两家撇不清的渊源纠葛,两起案件在行凶手法上的诸多相似,为众人的想象留出了无垠的空间。十六条人命腌成的下酒菜,实在回味无穷。饕客们唇齿留香,品不尽的是阴谋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