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京城——两千年代的京城故事
第一章
虹桥早过了,火车熨烫在铁轨道上贴切地鼓着劲的疾驰。上海这边的夕阳总下坠的比京城要晚些,日落西下的霞光透过灰蒙蒙的窗,照进车厢里,早失了温度,看似像炉膛里的火苗,红彤彤映照在身上,光却已是凉了。在这时节,京城的午后小阳就有些许不同,虽短暂到伸个懒腰就消褪了,但多少还有点余热,像似盛夏的骄阳不甘心地杀了个回马枪,偷袭一小会儿,温度是保持不了多久的。这是二零一零年的初秋九月。
上海至京城110次的五号车厢里。穆峰挪了挪,坐在靠窗。
对面来了位女性,罩在逆光处,有点看不清面孔,橘红色的光圈住她的圆脸,向四周发射出道道光束,像是画本里送子观音菩萨头像。穿一套黑色西装,浅蓝色条纹衬衣翻出领口,全身上下就没再装饰了,唯一显眼的倒是拎着一个巨大的电脑包,应是位职业女性。穆峰偏头正迟疑是否起身去帮忙,冷不防过道上撞进一句话:“喂,你,让开!这我的座位,靠窗。”一个男人的声音。穆峰便挪回靠过道,胖男人一屁股坐了下来,占去了大半个座。
胖男人气喘郁郁才重重的坐下,屁股像坐在了弹簧上,回弹了起来。“喂,美女,我来,我来帮你。”他吃力托举沉重的电脑包上行李架,个不高,需要踮着脚尖,突胀着的圆肚子一陷一鼓,像个怀娃的孕妇用脚尖跳芭蕾。真担心脐下那根细腰皮带要被撑断,好在这时包放好了,西装女候着等他把气喘匀了,一鼓一陷的大肚子平息了,才于致谢。俩人热络地聊了起来,开口便是京城的房价,这话题可以让陌路人迅速贴近,并可共生出陌生人之间彼此需要的温暖。像在冰冷的战壕里,士兵们并不相识,但需要彼此的肩膀去抵挡严寒。
旅途上,总有些男人的心按耐不住,猴急急的,盼着有个艳遇什么的。上车后,目光就急匆匆地摇晃着到处去寻觅,如一朵浮在水面迎风摇杨的荷花,似一束舞台上的追光灯。男人的眼里聚出两道亮晃晃的光,想在人头攒动的花丛中要寻出个芳影来,胡乱的一阵去瞎扫盲撞,真碰到了目标,就非把女子罩在光圈里,请上台般的入了眼,显个玲珑曲线,脸红耳燥。被瞄上的女子呢?心里如滚雷在翻腾,像擂鼓般一捶一捶地敲在心坎上,面上却要强装矜持,仿若一个安静的处子,用手巾或书本挡住那道炽热的光,低头含羞。当然也有心傲面薄的美人,杏眼一瞪,咒骂一句:“登徒子,讨厌。小心害眼病。”
离京城还有十多个小时呢。空闲的时间总会冒出无聊的想象,对面空着的座,穆峰没边没际的遐想,会落坐个什么样的人呢?
坐这趟火车的,大多是出差回京的,提着简单的公文包,下午公干结束,一路小跑可以赶上晚六点上海发车,到京城第二天上午十点过,运气好打到出租车,顺顺当当回家可以赶上吃午饭。
听说明秋的下半年要开通京城至上海的高速列车,取名叫京沪高铁。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只需要四五个小时,宣传上说我国人民生活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火车提高了速度,如汽车踩下油门、黄包车夫蹬快了车子、小孩子张嘴加紧吃饭。生活照旧,只是方便了身体的迁移,情人的约会,灵魂的漂泊而已。
隔壁六号车厢。周月亮到上海是参加一个无聊又不得不去撑场面的艺术研讨会。创意区领导嘴里大赞中国传统服饰文化,从宋代讲到清朝,从蜀锦讲到苏绣,从京戏讲到海派,从中山装讲到了西装。领导穿一身土白色棉纱纺唐装,脚下是圆口黑布鞋,还拿了把道具竹扇子,不想手腕上却戴着一块可以潜水的电子表,每到挥斥方遒时,总是高高扬起以掌做斧,如砍柴般用力劈下去,但腕上装电池的塑胶表就多少有些不甚匹配。像穿一身西装洋服,却口口声声赞美土裁缝的长衫大褂做的好。人到,嘴到,心却没到。
周月亮任职于京城一家艺术院校,做服装系的老师,学校于这类政府文化创意邀请会是每年都避免不了的,有穷乡僻壤的,也有上海这样大都市的,但主办方显然都缺了中国传统文化发源地里乡村的粗粝与愚昧,研讨会都办得过于精致,参会的客也过于高贵,粗野就掉在地上没人识了,愚昧就踩着脚下无人问了。月亮没心思去领教上海人骨子里那份精明的精致,或者精致的精明。她提前走了。急急惶惶赶上这趟火车,气才喘匀了,卧铺是没得望,十五小时的硬座倒也可以忍受。
“喂,这是我的座位,你,起来!”一声尖利的女人声音。月亮抬头看这冷不防一句呵斥来自哪里。
“唰”一张车票先挡在她的目光前,是六号车厢025座。月亮掏出票来,五号车厢025座。
“你坐错了,这是六号车厢。”旁边一位男人给月亮解释道。
月亮这样的女人是值得这位绅士男人为她举皮箱到行李架,又拎下皮箱的。她的清瘦是写满全身的,年龄有点不上不下,约莫在二十八九岁,乌油油直发略长了点,如岸边柳梢飘扬,披在双肩,腰肢柔软,修长的身影掩藏在蓝底月白色碎兰花旗袍里,脸庞指尖都显白润,在酞箐蓝土纱布的照映下犹然露出,眼睛是点睛,黑白分明如棋子,黑色漆中沁着透明,白里泛着靑兰。脚下是一双白布袜黑绒面布鞋。整个人就像似一幅中国画中的仕女图。人算不上漂亮,但清丽。像画笔下的芍药花,低于牡丹的富贵,高于月季的普众。
“哦”月亮起身却并不急,把摊在双膝上的书本合上,慢条斯理拉了拉布面旗袍,捋了下外罩的丝绸围巾,接过男人为她拎下的皮箱,礼帽而又轻声柔和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转身再打量这女人。女人一脸汗津津的,圆嘟嘟鼓起的肉像是要膨胀到挤出身上那套丝绸衫,烫了发,发起怒来,额前一束卷发如一条圆形弹簧,不停地抖动,全身的汗气呼哧呼哧地冒出来,汗水调和着脂粉都如吹了冲锋号扑鼻而来。月亮收了目光,掩鼻堵住这打头阵的气味,不削和她理论了,落败地拎起皮箱走向五号车厢。
圆女人一屁股坐了下来,望一眼她背影,嘴里咕噜出一句:“这都拎不清,侬哪里来的乡下人?”
月亮拎着皮箱,摇摇晃晃地走在五号车厢过道上。她戴上黑框眼镜,去寻找车板上的数字。
“这。”一个男人笑意盈盈的招呼她,是穆峰。
月亮顺着声音看这男人,他一副懒洋洋的笑容,站在过道上,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招呼,示意她慢点走不要摔着了,月亮突觉得有一股热乎劲,像似远行归家有人在路口等候。穆峰欠身接过她手中摇晃的皮箱,上到行李架上。皮箱是月亮不由自主就递给了他,自然到双方都不觉得诧异。
“全车厢,就这一个空座位,你找的应该就是这里。”穆峰还保持着懒洋洋的坏笑。月亮环顾车厢,是这样。车厢堆满了人,就这一个空隙。
“这简单一看就知道了,还用得上找数字嘛?”
“是啊。”月亮自嘲般左右晃晃不清醒的脑袋瓜,做了个摇拨浪鼓的滑稽像。幽默于周月亮是少有的,她本性里不是一个风趣之人,今天倒像开了列外。两人都被逗笑了。她拢了下长发,然后取下黑色大边框眼镜。显然,穆峰顷刻间被这女子如黑白棋子般的眉眼给罩住了,带嘲弄的语调顿涩下来,直盯盯瞄了一眼后,就蹑手蹑脚起来。月亮的双眸如醒狮点睛,点活了自己这幅仕女图。如在一池幽谷水潭里丢下块石子,“叮咚”一声石子沉底“呱呱”池边的蛙声骤然也活泛起来了。
“我怎么有点笨呀。”月亮被偷瞄到娇羞,她本没有娇滴滴的腔调,但忍不住还是多说了这么一句撒娇话。不竟潮热上了脸颊,绯红的脸楚然间有些发烫。穆峰一瞥即逝的慌乱目光让她心若幽潭丢下了石子,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女子说撒娇话是天生的,也基本是索取的前奏曲。如小女孩说撒娇话,多憨态可掬要吃一串糖葫芦。如夫人说矫揉造作的撒娇话,多半要买条昂贵吓死人的钻石链子。如老太太说撒娇话,多是老头子忘了她曾经的青春。也有例外,那是女孩子的恋爱时,不由自主的向恋人说撒娇话,倒没有索取物品的意思。
月亮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撒娇话。
穆峰傻乎乎地请她落座于自己的对面。俩人面对面落座后,车厢狭小,只得促膝相对,一抬头目光不由地相撞对碰,不约而同都急慌慌的转向,选择看窗外。火车轰隆隆的飞驰,谁都没说话。
月亮如葱白般的柔嫩手掌把书卷了,握在拳里,曲腕摆在钴蓝底白碎花的旗袍上,挺了腰肢,乌黑长发顺肩垂下,刺绣丝巾飘拂在胸前,鹅颈微微上仰,朱唇似启未开,黑漆般的双眸侧看窗外,唯有修长的睫毛是一开一合的。这是月亮喜欢的传统国画里的仕女图,这个几百年美轮美奂的女子造型,任何青年男子看一眼都会被傻傻地吸引。
穆峰偷瞄仕女图造型一眼后,就窘的低下了头,潮红上了脸,脸庞热的发烫,双手按在膝上,指尖紧张的像要掐进肉里。心若水面上的荷花,被清风拂过,摇仪生姿,一颗心脏如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沿着荷叶边滚来滚去。他是不敢再偷看第二眼了。
火车继续轰隆隆的奔驰。
男女相对的双膝靠的太近,犹如京城烟袋胡同里的屋檐。隔在中间的空气像吹涨了的气球,若一挤压,就会炸开似的。
火车的晃荡像似在搞恶作剧,让双膝的距离忽远又忽近。如小河道里对行的两条船交汇时,摇摇晃晃似乎要吻上对方的船头,船工用力一划,擦肩而过分开了。终究不会相撞的。
“轰隆隆”的火车声掩盖了月亮咚咚的心跳。对面这陌生男人的眼神让她故作的矜持要渐渐败下阵来了,她垂低眼帘静如处子的模样是乔装的,其实心底是乱蓬蓬的。这单调的铁轨声像极了大杂院树梢的鸟叫,叽叽喳喳无人用心去听。但没了,院落就显得孤寂冷清。
穆峰和月亮都默契的默然不语,以免打破俩人心里荡漾着那一股甜丝丝的静默。
火车继续“轰隆隆”的作响,任然无语,两人心底蕴藏的这两口长长的静默,犹如这脚下漫长的两条铁轨,延伸的开下去,驶过一川又一川,一山重一山,一站下一站。什么时候有个交错呢?也许没个终点,也许一刹那也就错过了。
穆峰穿一套笔挺的深色西装,雪白的衬衣,打一条暗纹素色领带,腰板坐的像个军人,身型挺拔,人就显得精神而有气魄,眼神羞怯但明亮单纯,肤色是南方人的白皙里透着细腻,长脸却长了一个圆鼻头,有点幼稚捣乱鬼的神情,一双手像女人般修长而柔嫩,个儿虽不高大但匀称,应算得上是一个俊俏中有些可爱的男人。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年龄与她相仿。
“你的旗袍是花青色吗?”穆峰忍不住打破了这甜滋滋的静默。
“不,是酞箐蓝。”月亮没有想到这男人问的如此靠近,花青与酞青蓝在中国画颜料里似姐妹俩,并排在一起。
“哦。”
“酞箐蓝要轻点,花青要重一些。”月亮讲的是国画的色相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