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程景儿,乔贵发就恶心;而想起父亲,金环就寒心!他不想再登那门槛,她也不想再登那门槛了。
于是,金环说道:“咱们不用去了,甚娘家呢!”
然而,乔贵发犹豫了一阵之后,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还是去吧,他好歹也是你的父亲呀!他过去嫌我,嫌你,咱不登他的门,那是志气。现在咱有钱了,比他强了,咱登他的门,这是大度,是君子。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妈和你妹妹总还偷偷地接济你,还和你来往嘛!”
金环也淡淡地笑了笑,无奈地说道:“人家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咱这倒好,大人成了小人,小人倒成了大人,完全颠倒了!那——,咱就去吧?!”
乔贵发自从回来,还没见过程景儿的影子。原来,程景儿知道乔贵发发财回来,便龟缩在家里不出门了,他怕碰上乔贵发难堪。
程景儿为人势利,太看重银钱了:过去乔壮威家比他家厚实,他就把女儿给乔家订了“肚里亲”;后来乔壮威夫妇一死,家破人亡,只剩下孤儿乔贵发,他就又后悔了。再后来,乔贵发年轻力壮能给他家干不少农活,他似乎又有了点心思,对乔贵发也好了些;可王财主家一提亲,给了二百两银子的彩礼,他又马上翻了脸,拆散了贵发和金环。金环刚嫁到王财主家时,他把金环当宝贝;而到金环母子从王家出来成了孤儿寡妇时,他又把金环母子当垃圾,坚决拒之门外!那时候,他尽管做下了许多亏心事,缺德事,却心安理得。而现在,眼看着乔贵发腰缠万贯发财回来,女儿苦尽甘来成了乔贵发的女人;相比之下,他程景儿那点家产,简直像穷鬼饿鬼!于是,一向靠钱财小看贵发和女儿金环的程景儿,一下子没有了小看他们的资格,反倒有了被人小看的资格!于是,亏了心,缺了德,抹了脸,又没了钱……势利的人一旦失掉了惟一凭借的钱财,便一无所有了!一向凭几个小钱小看乔贵发的程景儿,每每设想与腰缠万贯的乔贵发相遇便心里发怵;就像一个假借虎威的狐狸害怕见到虎王山神一样,那点威风早夹到尾巴底下,且胆战心惊了。
当乔贵发和金环绸绸缎缎地进了程家的院门时,小妹妹玉环高兴地叫起来了:“大姐他们回来了!”
窝在炕上的程景儿听了,一下坐了起来;他往窗外一看,见乔贵发和女儿金环进来,心便“怦”然一颤,有点虚了,身子微微渗出了冷汗。
就在程景儿不知所措时,贵发和金环已衣冠楚楚地走进屋门了。一时间,贫富的对比,情义的愧疚,良心道德的谴责……都一一向他袭来了!他浑身没劲,软蔫蔫的;脸上无光,灰溜溜的;躯体里的灵魂一见贵发和金环,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得跳出自己的躯体钻进地底下去……
金环喊了一声“爹”,贵发叫了一声“叔”,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辈分:在女儿面前是爹,在贵发面前是叔!在他眼前的是亲生女儿和邻居侄儿,而不是“猫”;这样,他也就不是老鼠了,也就不必有老鼠在猫面前的心态了。
心惶惶,意慌慌,但求一言来帮忙!程景儿心惶惶地搜肠,意慌慌地刮肚,总算找到了一句话:“听说,你这些年在口外发财了?!”
“也算吧!不过,只是发了一点小财,万儿八千两银子,不算多;也只能凑乎着成个家,过个日子。呵呵!”乔贵发很平淡地说着,也很平淡地笑了笑。
程景儿的耳朵却“嗡”的一下,像是听到了一声炸雷!——“万儿八千两银子”?!全村能有几个?王财主家也未必有这么多呀!他酸酸地看了乔贵发一眼,又想到了他老朋友老邻居乔壮威:“真是看不透呀,一个光棍汉,十年间竟能成了大财主!真是想不透呀,乔壮威竟能有这样的后人!我怎么就不能有这样的后人呢?!”
他的眼太短了,看不透穷与富的变化关系;他的心太短了,想不透“积德”与“有后”的因果关系。
“景叔,我们过来是和你说一声,我要娶金环,挑个日子要请客,你看——”乔贵发说罢,看着程景儿,很沉着;他现在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他今日来不是求程景儿,而是给“丈人”一个脸而已。
“这……”程景儿不知如何说话了。
“这有甚呢?我们能有甚二话呢?”马氏替程景儿说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哦!是,是!”程景儿接住妻子的话,唯唯诺诺。
四斤点心和十斤烧酒已经放在桌上了,乔贵发说完“要娶金环”的话以后,又在桌上摆了四个大元宝:“这是二百两银子,请你们收下!”
程景儿和马氏面面相觑:又是二百两银子!——当初是二百两银子,那是把一个花不棱登的姑娘嫁给了王财主家的一个病佬儿;现在又是二百两银子,却是把一个守寡的女儿嫁给一个腰缠万贯、年轻有为的健壮男人!
“……”
面对这二百两银子,一家人都沉默了。
乔贵发看着这银子,这情景,想起了程景儿当初的话:“你这一辈子也挣不上王家的一个零头!”当初就是为了王家的二百两银子,程景儿曾这样羞辱了他一句。
他回来以后曾想问一问程景儿:“你不是说我‘这一辈子也挣不上王家的一个零头’吗?”他想同样羞辱程景儿一句,但他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问,别人会问;别人不问,他程景儿的心会自问;他程景儿若不自问,天便会问。
金环看着这银子哭了,她怨,恨,叹,她的这样的父亲。
马氏看着这银子也哭了:“哎!金环总算有靠了,老天爷总算有眼啊!大概你们前世有缘吧,你们总算成了一家了!”马氏一边流泪,一边说着,想起了十几年前二人的相爱,也想起了三十年前她和贵发妈王氏订的“肚里亲”……要订亲的是她程家,悔亲的也是她程家……说着这些话,想着这些事,她嘴里心里便有一种难堪的滋味:一种吐出来又吃进去的滋味,甚至是一种屙出来又吃进去的滋味。
程景儿一般是不动情,不流泪的,他对感情、道义一类的东西很冷淡;但他对银子却分外敏感,面对这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他的感情线突然通了,竟也落下来几滴泪水!
“哎——!都怪我当初糊涂啊!”伴随着几滴泪水,程景儿长叹一声,说出了难得的几个带着感情的词语。
面对着二百两银子,他有些后悔了:如果不是当初得罪过乔贵发,得罪过女儿,今天摆到桌子上的,也许不仅仅是这二百两,而可能是三百两、五百两、一千两甚至两千两银子了!
“哎——!都怪我当初糊涂啊!”
程景儿又感叹了一句,他真的后悔了,他开始责怪自己当初贪王财主家的财礼,他责怪自己当初没有后眼能看到乔贵发的今天……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怨谁?怨自己。为甚?为了几个小钱……
正是:
尔心贪,一生脸面都丢光;尔眼短,事到临头悔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