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十六年的十一月,堪称多事之秋。宫外,左氏诞下世子,自身却血崩而亡。皇帝感念她与大少鹣鲽情深,又诞下皇长孙于社稷有功,追封为臻宁夫人,以亲王正妃之礼下葬,世子赐名隆虑。宫里,五少和七少从玉芙楼上摔下,五少碎了膝盖,七少摔坏了脑袋。两个爱子一下子都出了事,皇帝哀恸异常当即下令,由大理寺介入彻查。外臣办事的效率就是高,立即查出是玉芙楼翻修时用的木材,被换做了几年前便搁置不用的腐木。从办这宗差的太监,顺藤摸瓜,非常顺利地揪出来幕后主使:长信宫于妃。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坠楼案涉事人等交由皇贵妃与景贵妃处置,只一样,于氏定要废为庶人赐死。景贵妃慈悲为怀,既然儿子已经瘸了便不欲多生事端,皇贵妃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一道钧旨下来,于氏被处以剥皮酷刑。
乍闻此讯,和绰都不免涌起一阵恶寒,她倒是不介意这一条人命,可如此酷刑,还是有些毛骨悚然。然而,这样危险的一个人,和绰还得亲自看她断了气,才能放心。
太兴十六年的冬天至今无雪,只是凝重的冷空气覆盖下,一切事物都凝缩得棱角分明。大内宫禁中的殿宇本就巍峨庄严,如今看来,更是显现出无情冷峻的面庞,挑剔地审视着其中每一个渺小的人物。
掖庭狱里,于氏撒起泼来,拿着锋利的碎瓷片抵着自己的喉咙。一干行刑的狱官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剥皮这种极刑是不能让罪犯痛快地死了的。和绰穿了一身暗沉的紫缎裘氅,调整出一个冷酷的表情,徐徐走进暴室。她手上有锦绣给的昭德殿的令牌,没人敢拦她。
于九卿一见她来,连忙扑了过来扯着她的袖子道:“殿下,殿下!你一定要救我,你得救我,我不能这么死在曲氏手里!”囚衣单薄得很,她的脸颊和双手都已经被冻得发青。周围的狱官要上前拉开她,于氏便疯癫地大喊道:“放肆!本宫与殿下说话,你们这些下人也敢阻拦?都给本宫滚开!”她这样披头散发,面目全非,仍旧自称是本宫,极尽滑稽之态。
和绰抬头对那为首的狱官道:“你们先下去吧,孤,劝一劝于氏,不耽误你们办差。”既然公主殿下有吩咐,他们便窸窸窣窣地都退下了,只剩下林择善与和绰,还有于氏在暴室内。
于氏一听她说“劝一劝”心里便是一凉,“你说什么?不对,不对,你一定是来接我出去的!咱们是盟友啊,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怎么能让我被曲氏害死!”
“你帮我?好笑。”和绰捋了捋鬓唇下的流苏,每每开口都伴随着氤氲的呵气缥缈着生成又缥缈着消散,“孤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用得着你替孤做事?孤只是很诧异,原先尊敬礼待多年的于娘娘,背地里竟做下了那么多丧心病狂天理难容的事情,孤万分叹惋。”
于氏听懂了她的话外之意:咱们两个,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想把我当弃子扔掉,那不可能!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那些龌龊勾当都告诉皇上吗?皇上哪里容得下你这样野心勃勃算计他皇位的人!你要敢舍我,我告诉你委佗,咱俩就同归于尽!”她扔了手里的碎瓷片,指着和绰威胁道。
“是吗?孤做过什么事吗,怎么孤自己都不知道?”和绰一点也没有紧张的意味,依旧从容地拿腔作调,莲花绣鞋轻轻地将那碎瓷片踢到墙角。
“你害我当年流产,你挑拨曲氏与皇上,你谋划的坠楼案害五少和七少摔下来,哦对了,你还害死了你的驸马对吧?”于氏眼底涌现出狂热的血丝,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任这哪一条叫皇上知道了,你试试你还能不能走得进昭德殿!”
和绰轻笑几声,“于九卿,你还真是蠢钝得好笑。孤既然能这么泰然地来暴室送你,你觉得你还有再见父皇的可能吗?”
“你,你当真是蛇蝎心肠!”于九卿浑身颤抖着,牙根几乎都要咬碎。
“啧,话怎么说的这么难听呢?并非是孤歹毒,只是于娘娘你太愚昧而已。”和绰掩唇而笑,“你应当听说过前头萧氏的事吧?那个女人害得孤在鬼门关前转了多少回,如今你披着她的皮囊又出现在孤的眼前,你觉得孤助你能有几分真心?从前扶持你,是为了孤自己的路平稳;如今舍了你,孤能走得更远。”
“好啊你,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滴水不漏啊!”于氏扑上去要掐和绰的脖子,林择善上前一步拉开她。于氏装似疯癫地大笑着对林择善道:“哈哈哈哈,你看看你,你还替她做走狗爪牙。我告诉你,等她来日用完了,你跟我的下场只能是一样的!你想救她?来日谁来救你啊!”“于九卿,你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阙城上下没人那你当个玩意。”和绰冷冷地笑着道,“自己跌了还得拉着别人下水。当年萧氏草菅人命不假,可她知道何为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咒这个咒那个的,怪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
“你少在这得意猖狂!你早晚也得落得个众叛亲离求告无门的下场,你这个毒妇,贱人!”于九卿扯着嗓子肆意谩骂。
“行了行了,这套话从你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孤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孤要说的都说完了,那就,一路平安吧。”和绰召了狱官进来,示意他们动手。
于氏已到末路仍不消停,四个狱官一起动手,将麻核塞进她嘴里,拎着她的胳膊捆到了刑架上。麻核置于口中,不让犯人半途咬舌自尽,也防止她叫嚷得不得安宁。在开刀放血之前,和绰便快步离开了暴室,到立政殿陪皇后去了。约莫过了三四个时辰,已然日薄西山,于氏的死讯已经传开。和绰出宫的时候拐道去了暴室,远远地瞧见刑房里一地干涸了的血污,两三个狱官仍在擦拭着地面,抹布都已经被浸成了黑红的颜色。
和绰招手叫为首的狱官过来,那人哈巴狗似的一脸媚笑地就过来请安。和绰嫌恶地拿帕子捂住口鼻,皱着眉示意他站远点回话,“皇贵妃有钧旨发落于氏的尸首吗?”
那狱官忙详尽作答:“没有,娘娘只是要见皮,尸首还在倒座房里矗着呢。”
和绰又是一皱眉,林择善赶紧喝道:“糊涂东西,跟殿下回话什么词都敢说的吗?”
和绰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吩咐你手底下的人,把她的尸首扛出来,孤来处置。多拿几张席子,裹严实了。”那狱官连声答诺,于氏的尸首被裹了三层草席,悄悄地从阙城的角门抬了出去。冬日里的夕阳也是那样的惨淡,根本无力投下绚烂的余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渐渐隐匿在了大红的宫墙后了。
和绰低声吩咐:“择善,你亲自看着他们去城外荒地,把于氏埋了吧。”
“诺。殿下,真是以德报怨,于氏那样痛骂,您还想着替她收拾枯骨。”林择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