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理走出“冬青屋”时,花园大门依旧敞开着,雾气于栏雕凹陷处凝结成夜露,在夜视摄像头下就如同一颗颗散发灰白光亮的异形珍珠。她重新调整了光学补正的色彩参数,让视野适应新的环境亮度,然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楼屋。书房的灯仍亮着,坐在里头的主人却悄无声息,也没有拿起手机试图联系谁。到这会儿查德维克·坎贝尔恐怕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穿越大门走向车道。雾眼下仍很浓,但只要再过半小时,一阵伴随洋流变化而起的猛烈西风将会席卷整个地区,将影响道路交通的浓雾吹散,她接下来的行程也就不受影响了。
车道远离居民的那一头,有辆深黑色轿车正在路边等她。它在浓雾重掩的夜幕里相当低调,如果不是开着示廓灯与闪光灯,人即便走到近处也难以发觉。待在轿车内的两个人也是一副心怀隐秘、引人生疑的做派,脸上神情严肃得像在盯梢罪犯,只有打扮和外貌并不像特勤人员: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太老了,发如银丝,满脸皱纹,使人疑惑他是否真的还保有行车资格;后座上的中年男人却太羸弱,瘦得像只套在西装里的猴子,神情倒同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一样正经,头顶稀疏如胎毛的褐发也尽量梳得服服帖帖。
他们都瞧见了从“冬青屋”归来的客人。后排的中年男人在她走近时挪了挪位置,想把传统观念上的贵宾席让出来,客人却先一步拉开了副驾驶车门,自己坐到司机旁边。她一边叠着脚系安全带,一边招呼着说:“晚上好,辛格。”
后排的中年男人微微扭转身体,想借中央后视镜观察前排。“玛姬。”他僵硬地招呼道,“好久不见。”
“你在车里等了多久?今晚天气不大好,我猜你过来的路不好走。”
“我刚到。”辛格简短地说。他的视线刚瞟向主驾驶位上的老人,李理就语调轻快地说:“这位是瞿伯,他的妻子就是那位从小照料我的保姆,你也见过他的长孙熙德。瞿伯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可以信任的。”
“啊。”辛格说。
“我大孙子叫瞿秉孝,大小姐。”坐在驾驶位上的老人说,“不叫什么惜得不惜得的。”
“他自己喜欢被这么叫的,瞿伯。而且你不觉得再叫我‘大小姐’也有点太过时了吗?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另外,你介意这段路先让我来开吗?我有点怀念握方向盘的感觉。”
驾驶位的老人只是充满轻蔑地哼了一声。“没规矩,”他忿忿地发动引擎,自言自语般咕哝着说,“千金小姐要开车,不像话!大孙儿改名字,不孝顺!”
辛格充满疑虑地瞟着司机的后脑勺。李理却好似没有听见旁边的念叨声,转过头询问道:“你把要我签署的文件全带来了吗?”
“是的,都在这里。”
“请给我吧。我们最好在这段路上把它们都解决掉。抱歉没法给你更合适的办公场所,我们的行程安排太紧张。”
辛格把怀里的公文包递向前排。他看见李理戴着手套,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还没等他开口,李理已经重新转向车前。她没有打开车内灯,就这么在昏暗的车厢里抽出文件,一张张翻阅起来。那翻页速度很令人怀疑她是否真的仔细阅读了协议条款——虽然这也可以当作对他的信任,但辛格不喜欢这样。每个人都应该认真阅读自己要签署的文件。
“其实你不必亲自来,辛格。”她边看边说,“我已经看过电子版了。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远程方式完成整个手续流程。”
“你应该在签字前再看一遍最终版本。”
“难道你不能直接把其他人签好的文件先寄来吗?你知道我的住址。”
“我是代表整个顾问团来的。”辛格无动于衷地说,“我们一致认为应该亲眼确认你本人的情况,然后才能推动下一步程序。”
“辛格,当初我给你们的指示只是检验一组口令。任何能向你们提供这组口令的人都会是我自愿指定的财产继承人。既然如今我也能向你提供这组口令,何妨把我当成一个前来接受遗产的陌生人呢?”
“非常有趣。”辛格说,“但你就是你。在法律层面上我们首先需要确认当事人是否在世,接着才能讨论遗产继承的问题。”
“现在确认得怎么样?需要我再说点仅限我与顾问团之间的秘密吗?”
辛格不以为然地捋了捋他稀薄的鬓发。“是你。”他用极不情愿的声音说,“符合程序,也符合事实……现在我们必须联系之前的继承人,协商如何返还已分配的财产……”
“辛格,没有那个必要。”
“你可以重新赠与。”辛格固执地说,“但这和遗产继承是两回事,这会使我们的工作更加缺乏专业性和准确性。你必须跟帕阇尼耶重新签订一份符合实际情况的财产协议——”
“帕阇尼耶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们了。”李理说,“他的所有权限都将以捐赠的名义返还基金会,然后转交给玛姬·沃尔。”
辛格那两条同样稀疏的眉毛一下子窜了上去。“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月前。”
“邓没有告诉我。”
“邓还不认为他死了。暂时没有找到遗体,所以我们宣布的是失踪。在邓的眼中帕阇尼耶短期失踪是常有之事,他要求我提供更可靠的凭证,或者至少再观察一段时间。”
“那你怎么就能肯定他死了?”
“辛格,我什么都知道。”
独自坐在轿车后排的法律顾问沉默着,只用最细微的表情表达了对这句狂言的抗议。李理已经翻完第一本厚达百页的法律文件,又从公文包的侧袋里拿出一支签字笔。她把文件放在翘起的左膝盖上,一边在黑暗中翻页签字,一边以自然流畅的语速说:
“你和顾问团不必再起草我和帕阇尼耶之间的财产协议了。很快就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你们去做。目前这个任务还不算正式开始,但我需要你回去后尽快着手做准备,因为届时要处理的细节将会非常庞杂——不,别急着把录音笔拿出来。我会发给你一份完备的计划书和任务日程表,你可对照上面的细则便宜行事,但是眼下我们时间紧张,我只能先向你简述方向,好让你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有个心理准备。首先,对于近期我所发出的一系列临时指令与组织调动……”
“你把大家都逼得连轴转。”辛格插嘴说,“不惜人力又挥霍钱财,给整个机构带来了不赀之损,而且还拒绝解释缘由——无意冒犯,这是顾问团要求我务必向你当面传达的意见。”
负责开车的老人十分顺气地摇晃起脑袋。李理用一种大惊小怪的语气说:“辛格!我调动的所有资源对你们都是公开的,你知道,是为了抵御我们正在面对的系统性风险。”
“我不知道,玛姬。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你总是把最大的秘密攥在自己手里。”
“你们都会知道的。我所要求的全部只是把通报会议再延迟二十四小时,好让我尝试先把危机解除。”
“你有多少把握?”
“把握很大,大约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如果发生了小概率事件,那就请恕我不能再列席会议了。不过我依然会用发送文件的形式告诉你们详细情况,指示你们接下来应当采取的行动。真到了那种情况,我只能说,之前烧掉的那点利润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们必须尽快打通政府关系,再从人才储备计划里搜集航天学与工程学相关的人才……我不愿意让你再添烦恼,但事情当真恶化到那步田地时,我想你们要试着往月亮上扔许多东西了。有一个朋友会在那儿等你们帮忙。”
辛格瞪着前座的靠背,不无讽刺之意地问:“我们就要到世界末日了吗?”
“还差得远呢,辛格!生命是种一经形成就相当顽固的概念,而末日这个词本身就显得太悲观太软弱了,在我看来即便是最差的情况,距离我们整个种族的末日也为时尚早。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正和此有关:首先我要去见一位远方客人,确保你们有一条牢固的后路,让少数人在必要时刻远离危险——对于应该选谁成为少数,我会给你们一个基于人才储备计划的详细清单,但真正下决定的将是你们自己。你们必须自己决定把未来交给谁!不过请别太早为这件事操心,因为就像我强调的,这是不到百分之一可能的小概率事件。我要你回去以后做的是另一种准备:当眼下这场风波过去以后,我们需要对原有的组织架构作出调整;我将按照地区把整个组织彻底地拆分,董事间要保持绝对的独立,不应再像原先那样轻易地互相调用资源,共同持有的非必要部门要抛售出去,避免与我们的内部人员关联起来……简而言之,我们要更进一步地化整为零,把那些较为普通的外围营利部门抛还给市场,只留下利润主干与各个地区的核心实验室。对于核心实验室我也要进行一次大幅度的调整,把它们进行彻底的改造。”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