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宫女内侍们披着熹微晨光,捧着红木漆盘,鱼贯进了紫宸殿。为首的尚服局女史立在内寝外静静地候着,日头渐高,却迟迟等不来内寝里的指示,心下暗自叫苦:陛下又贪睡了。
好半晌才从内寝传来示下,女史赶忙领着内侍宫女们将冠冕朝服一一呈了进去。
赵珩昨儿个夜里梦魇缠身,睡不安稳,眼下迷迷糊糊的半晌睁不开眼。
她昏昏沉沉的,从榻上下来一路脚步虚浮,支棱着胳膊任由一层又一层的朝服裹上来,又被玉钩革带给束住。
玉簪穿进衮冕,充耳在耳旁晃荡,朱缨在颏下系成结,白珠十二旒垂下来,在眼前发起内讧,撞来撞去不知停歇。
赵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端正头身,教冠冕上的玉旒冷静下来。恍惚了一阵,她才反应过来,再无人会训斥她衣冠不正、进退无仪了。
年幼时总会在朝会上打瞌睡,脑袋轻轻一歪,冠冕上垂下来的玉珠子便清脆作响。隆嘉太后陈氏端坐于在珠帘后听政,隔一阵儿便闻玉珠相碰之音在金銮殿里回荡,像是殿里有皇帝祖宗残余的魂魄在斥责她挟势弄权。如此惹得隆嘉太后不喜,每每都要训斥几句。
儿时的阴影格外记得深些,哪怕隆嘉太后薨了五六年了,赵珩一听这珠玉之音便下意识摆正脑袋。
自她五岁时登基,隆嘉太后垂帘听政了整整五年。如今又一个五年多过去,她的处境依旧和往日无甚差别。这江山明里姓赵,暗里兜兜转转早已改姓了好几回。
朔望的朝服委实厚重了些,一层层地缚着,不一会儿就闷出一身汗,玄端上的金龙却被层层锦缎撑了起来,神采奕奕,遥遥地与冠冕上的金池相呼应。
帝王家的气派千百年来都是靠这些撑起来的,可只有坐上这帝位的人才知晓这些东西有多重,稍不留神就撑不住了驾鹤西去。谁曾想她阴差阳错一撑就撑了近十一载。
外殿的内侍候在内寝外,见时辰已近,扬声恭请皇帝出殿上朝,外头已备好了御辇。
侍奉穿衣的嬷嬷闻声赶紧抚了抚皇帝朝服的衣摆,见一切穿戴完毕,俯身恭送。
赵珩挺直脊背移步而出。盛夏的晨光堪比春日的正午,让人一时睁不开眼,朝服章纹却在日光下愈发光彩熠熠。
遥遥望见殿门前的御辇,还未至,忽然有内侍急急跑进来,见了皇帝便跪伏在地:“陛下,袁太傅上朝时晕在御桥上了!”
赵珩怔愣了半晌,按捺住焦急,四平八稳地问:“何故昏厥?可有大碍?”
那内侍俯首帖耳答:“回陛下的话,尚父已吩咐太医署救治了,只是中了暑气,并无大碍,眼下太傅正在回府休息的路上,请陛下放心。”
赵珩默了半晌又移步往御辇而去,那内侍却再次拦下了她――
“陛下,太傅昏厥后,百官接到了圣谕,今日罢朝。”
赵珩袖摆里的指尖轻颤。
气氛有些僵,内侍忍不住抬眼去窥皇帝的神色,却只瞧见垂珠玉旒后一张无情无绪的脸,好似无甚关心,也无甚在意。
阖宫皆知当今陛下只喜听曲赏舞,自小便流连教坊作乐,身子骨又弱,一年到头除了听曲作耍便是缠绵病榻。长到如今十六岁了,仍旧是瘦瘦小小的,就连性子也温温弱弱的,无甚男儿气概。
陛下文不成武不就,且毫无插手朝政之意,只端个皇帝架子敷衍一下臣子和百姓,朝堂政事通通交由如今的内侍省监兼神策军护军中尉魏恩朝处置。
自垂揖五年垂帘太后陈氏薨逝,宫里人提心吊胆过日子,惧的是权宦魏氏,而非眼前的皇帝陛下。
然那内侍再开口时还是忍不住放低了声儿,年轻的皇帝在玄端上金龙的簇拥下到底散发出不小的帝王威压,压得他抬不起来头来,只得低眉顺眼地传话:“尚父命奴禀告陛下,暑日里委实过于炎热,君臣上朝皆是不便,往后数月便三日一朝罢。”
日光杲杲,照得玄端烫了起来,赵珩汗流浃背。今岁暑日委实是比往年都热上些许,格外难熬。
她掖着袖子,抬手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而后轻轻地笑了笑:“朕知晓了,劳烦中官再替朕传个话,多谢尚父体谅。”
言语间客气十足,半点架子也无,却偏偏叫那内侍心尖颤了一颤。他不敢再多留,低头诺诺应下,便躬身退了下去。
赵珩仰头看了眼日头,被刺得晃了眼。她转身疾步进殿,到了内寝才一把抽了玉簪,解了朱缨,一股脑将冠冕扯下来,白珠十二旒仓皇乱坠。
刘嬷嬷赶忙上前接过冠冕,小心翼翼放回漆盘。
赵珩闭了闭眼,张开双臂,哑着声道:“更衣。”
玄端上的金龙抽离开来,在昏暗的内寝里失了神气。
……
晌午后愈发闷热起来,赵珩无所事事,坐在案前,手杵着脑袋,闭着眼听内侍细声细气地念话本子。
话本子翻了一页又一页,她却半个字都未听进去。心里烦闷难言,却又不能表露出分毫,一口气憋在心里散不去出不来。
魏恩朝如今越发得寸进尺了,罢朝改制随心所欲。可她这个皇帝又能置喙什么?还得道一声谢!这赵氏江山都姓了魏。
烂俗的话本子经由内侍压根儿谈不上悦耳的嗓音念出来,平铺直叙地叫人犯困。
宫女端来冰镇的酪浆解暑,赵珩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端起琉璃碗抿了一口便搁在了一旁,旋即又合了眼。
昨儿夜里未曾睡好,困意排山倒海袭来,她恍惚了一阵,放任自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