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走出汽车站，迎面扑来都是熟悉的气息，之前的8年，何义都在这座城市生活，他熟悉这里的空气，这里的语言，这里的一草一木。　　以前何风泉两口子就在这里工作，那时候老何还是厂里的工程师，收入很不错，老婆生孩子的时候选了本市最好的医院。两口子之前有了闺女何晓静，还想要个儿子，把闺女放在老家给奶奶带，怀着侥幸心理又怀了一个，这次倒是心想事成。但是得罪了人，被人告发生了二胎，直接连工作都丢了。老何灰心之下，便带着老婆孩子去了T市。　　何义在8岁之前每天都过得很开心，爸爸妈妈宠爱，要什么有什么，除了偶尔和堂哥打个架，和堂弟摔个跤，输了哭两声卖个惨就没别的烦心事。没想到一朝风云翻覆，熟悉的一切像潮退，刷的不见了。　　何义觉得委屈，何风泉明显不喜欢他，老想着被换走的孩子，他明明吃了亏挨了打还要怪他。何义出门后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抹眼泪，在热闹的大街上狂奔，借着汹涌的人潮淹没了自己的行迹，才慢慢放下脚步。等止住眼泪，茫然四顾，才发现跑到了完全陌生的街道。　　要回去吗？还是等着人来找？他一想起老何的脸，那脚步根本无法转回去。郑彩琳虽然不说，对他也很照顾，但他曾不止一次的看到她偷偷拿着之前那个孩子的照片看。至于姐姐，应该也是喜欢以前的弟弟吧。　　何义抓住身边一个男人的衣服：“叔叔，我没钱吃饭，能不能给我两块钱？”　　之前的伤口还未消肿，灯光下看着更是凄惨，没有外套，真有几分像乞丐。男人摸了摸兜，给了他三块钱。　　何义一路走一路乞讨，等到了火车站，去B市的车票钱也够了。但是已经今天已经没有车次，他在等明天和汽车大巴之间犹豫了一下，就买了长途汽车票。上车的时候司机很疑惑，问他大人呢？何义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爸爸一会儿就上来。司机便不再问。后来正好上来个中年男子，司机自我理解完后就不再纠结这事。　　夜间大巴上都是睡觉的人，何义却一直睡不着，窗外黑茫茫的一片，藏着许多凌乱的思绪。　　　　何义认真地问了路，按照别人的指点坐上了公交车。眼前的景物渐渐熟悉起来，他曾上学的地方过去了。常去的游乐场。常吃饭的酒店。他的家。　　何义下了公交，远远的望见树木掩映中的小楼，眼圈又红了。　　他跑过去，刚到门口，大门就开了，他看到男人拉着那个男孩的手出来，女人正要说什么，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男人注意到女人的表情，也扭过头来。一时间场面有些静寂。　　何义的勇气支撑他来到这里，本已所剩无几，看到男人用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对那个男孩子讲话，他突然胆怯了。好像不应该来这里。　　女人顿了一下，对男人说：“你先送恩之去上学吧，别迟到了。”又对何义招招手，“进来吧。”　　何义呆呆的看着男人牵着男孩的手上了车，替他扣上安全带，并没有同他讲话，车子飞驰而去。　　他8岁之前的妈妈，方莹站在门口，又说了一遍：“要不要进来？”　　何义愣了一下，默默的跟着进了门。还是那个小花园，只是多了一个小篮球架。注意到何义的眼神，方莹微笑着解释：“他们父子俩常在这里玩球。”　　车楚才从未同自己一起玩球，每次他去找他，他总是说忙，让他自己玩。　　一进门，仍然是他很熟悉的布置，他习惯的电视、沙发、玩具筐都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感觉上没有他以为的亲近，空气里弥漫着疏离，何义手脚无措的站着。　　方莹指指沙发：“坐。”　　何义一直觉得方莹特别优雅，在他还不会这个词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妈妈和别人的不一样，跟她一比，其他人就显得毛毛糙糙。现在的方莹，仿佛他们并没有分别一年多，好像两个小时前才见过面，淡定温柔。　　方莹给他倒了一杯橙汁，何义在沙发上坐下来，浑身僵硬。　　“怎么到这里来了？爸爸妈妈呢？”方莹温柔的声音响起。　　何义来之前的勇气消失殆尽，他想象中的画面根本没有出现，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的诉苦，然后得到安慰或者帮助。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方莹笑容浅淡，何义在她的询问下，几分钟就缴械投降，告诉她是自己偷偷跑来的，转了车。并没有讲学校里发生的事。她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好像明了他的感情又好像不是，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何义低着头，任由那熟悉而陌生的触感直达心底。　　“我没有你家的电话，没法通知你的父母，只能让他们先着急一会儿了。”她很仔细地对他解释，见他点头，又说，“我现在让老邱开车送你回去。以后不要这样乱跑了，家人会担心的。”　　何义点点头。　　坐到老邱的车上，向窗外望去，却发现她已经转身走回门里。车一开动，何义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忍，使劲憋着，憋着，憋着，终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多年之后，他才突然懂她那个奇怪的表情，以为他是不舍得这里的舒服日子，并没有亲情。她也不记得他不喜欢喝橙汁，以前家里都是买桃汁的。　　下午的时候回到了T市，老邱在他的指点下找到了老何的家。老邱替他拉开车门，低声说了一句：“保重。再见。”　　何义站在巷子口，看着老邱的车远去，慢慢地消失不见，才转身朝家里走去。　　在之前，虽然他意识到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家了，但总隐隐觉得B市好似他的一个后盾，有什么事，他们会像神兵天降一样来帮助他。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刚走进院子里，还未上楼，只见郑彩琳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急匆匆地说：“不行！我再去派出所看看，这都一天一夜……”　　话未讲完，抬眼就看到了何义，愣了一下，脸上现出狂喜的表情。　　“老何！快出来！”　　郑彩琳一边喊，一边从楼上狂奔而下，速度之快，何义本能地害怕她摔倒。　　被郑彩琳一把搂在怀里，温热的气息扑了满身。越搂越紧，半晌无话。　　何晓静从屋里跑出来，一看到他们，大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们，又笑又哭。何义的眼圈红了，奈何被郑彩琳搂的太紧，话也讲不出来。　　“我去找爸爸回来！”何晓静一溜烟跑走了。　　在何义要窒息之前，郑彩琳终于松开了手，何义看到她两眼发红，眼泪在里面打转。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几遍，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完整无损，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何义扁扁嘴，又想哭了。　　老何急匆匆的跟着闺女回来了，一上楼就一叠声地问：“在哪呢？在哪呢？”　　“屋里呀！”何晓静清脆的声音。　　老何一掀帘子，看到何义好端端的坐着，吃着郑彩琳做的鸡蛋挂面，见他进来，抬起头一脸无辜。　　老何只觉得一口气涌上心头，但很快，却只剩下庆幸。他走到何义身边，拖个凳子坐下，看他大口吃面，忍不住有些心疼。　　“饿坏了吧？以后有气就说，不要动不动乱跑，你不知道我和你妈你姐多着急……”　　“以后不会了。”何义打断了他的唠叨，很认真的回答。　　“你看你，儿子回来了就好，别讲个没完。”郑彩琳笑眯眯地嗔怪，“小义啊，一会儿吃饱了睡一会儿，累坏了吧？”　　何义点点头，埋头吃面。何晓静拎起书包：“那我去上学了，还能赶上后两节。”　　“路上小心点！”老何嘱咐了一句，想想不放心，起身去送了。　　何义没有讲自己去了哪里，只说自己在大街上乱逛，后来在同学家里睡了一晚。今天又逛了半天，想想还是回家吧就回来了。　　何义说的时候一脸认真，老何两口子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也不敢问的太仔细怕再惹了他，这事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过去了。　　何义睡了好久，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无力，想去倒水又懒得动，就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犹豫。门轻轻敲了两下，郑彩琳在外面说：“小义，醒了吧？我进来了啊。”　　何义“啊”的答应一声。　　郑彩琳手里端着一个大碗，放在床边桌子上。“睡了这么久，渴了吧？快起来喝了水出去吃晚饭。”　　何义咕咚咕咚一口气把一碗水喝得干干净净，抹一抹嘴跳下床。他心头的沉重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但他的童年似乎在这两天里远去了。　　桌上饭菜像过年似的丰盛，没有人怪他，每个人都笑眯眯的让他多吃点，何义塞得满嘴不停点头，吃得肚子滚圆。吃完还帮妈妈收拾了碗筷，是的，他终于开口叫妈妈了，以前他只是对着郑彩琳的方向讲话而省去称呼。　　晚上躺在床上，月色很好，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何义睡不着，睁着眼看向虚空，模模糊糊的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第二天何义早早醒了，匆匆吃了饭，和姐姐一起朝学校走去。老何送他们到门口就离开了。在校门口碰到了于小焕，何义注意到他鼻青脸肿，内心一阵暗爽。俩人斗鸡一样的互相瞪了半天，“哼”的扭过头去。　　后来才知道，于小焕昨天中午放学后被人打了，几个半大孩子趁他落单，冲上来一阵乱殴，一转眼就跑了。倒是没人怀疑是何义，因为老何为了找儿子，快把学校都翻了个遍，闹得鸡飞狗跳。　　老师对回来的何义进行了亲切的慰问，黎若诗偷偷塞给他两块奶糖。何义很纠结，他不喜欢吃糖，又不好意思拒绝女孩子的好意，犹豫着默默地收下了。　　“回家给姐姐吃吧。”他暗想。　　谁知还没见到姐姐，就先见到了姐姐的追求者。　　那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把从厕所出来的他扯到一排法国梧桐的后面。脸有些发红，眼睛闪闪发亮：“何义，你姐姐都喜欢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