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呼啸,天光黯淡,太阳隐匿在浓重的铅云之后,白惨惨的天光投在各宫的屋脊上。这是公元1889,清光绪十五年二月的北京城。
此时,距第一次鸦片战争列强打开中国国门已经过去四十多年,距离那场翻天覆地的辛亥革命则还有二十多年。清廷先后在两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中战败。这个庞大而腐朽的帝国,正像一艘硕大无朋却四处漏水的巨轮,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
现在这艘巨轮的新舵手——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已经年满十七,并于去年年底立后纳妃,亲政在即了。
在历史的转弯处接过王朝的重任,他将带给中国的是覆灭还是中兴?
暂且没人知道。现在的紫禁城正沉浸在过年的余韵中。为了表示还政于小皇帝的决心,慈禧太后已经搬进了颐和园荣养。偌大的紫禁城都由皇帝一人做主,初尝自由滋味的光绪兴奋极了,招呼着太监宫女们打扫房舍,更换陈设,忙得不亦乐乎。
清晨,养心殿,残月低垂,红烛高烧,汝窑美人耸肩瓶里就已经换上了暖房培育的名贵牡丹花,红罗炭与龙涎香编织出几百年不变的温暖奢靡的香气。
“有毒,不要喝……有毒!”
明黄双龙抢珠御帐中传来女子痛苦的低吟:“不要喝,不要喝!”
太监宫女们面面相觑,上前唤道:“娘娘醒醒,您做噩梦了。”
若桐猛地睁开眼睛,但见眼前锦帐低垂,珠帘高卷,顶设二龙错金天花,地铺二色牡丹福寿万年绒毯,外嵌水银穿衣镜,内挂千里江山图。可不正是她参与过复原设计的故宫养心殿吗?
但是养心殿的修复工程不是要到2020年才完工吗,这般金碧辉煌的模样是怎么弄出来的?况且说好的复原到乾隆时期的风格呢,这一水儿晚清民国样式的紫檀家具配上雍正青花是什么鬼?
若桐有点生气,刚想下床,却听耳边有人笑问:“什么东西有毒不能喝?”
载湉穿着一身素锦中衣,去冠散发,谈笑自若,屈腿坐在床边说话,眼睛里亮闪闪的全是孩子气的光。他笑着上前抬手刮了一下若桐的鼻子:“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这跨越了一百二十年的轻声笑语让若桐彻底愣在原地,下意识喊道:“秋郎,你怎么……”
“秋郎是谁?”载湉一挑眉毛,抱着胳膊上下打量她,“除了朕,爱妃还有别的‘郎’吗?”说着就蹿上床来,呵了手对她一顿揉搓:“你梦见谁了,老实交代!”
离近了若桐才注意到他年轻了十岁的容貌和幼稚了三十岁不止的心智,一时仿佛置身梦中,分不清古代现代哪一世才是幻梦。
旁边太监见他两个滚在一处闹着,空气渐渐升温,泛出许多粉色泡泡,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提醒:“皇上,该走了。”
再不走,这朝就不用上了!今儿个可是二月初八龙抬头、太后皇帝在颐和园宴请群臣宗亲的大日子!
载湉明白他的潜台词,撇撇嘴站了起来:“你身上寝衣都湿透了,叫他们开些安神静气的汤药来,你喝了换身衣裳再睡。朕下午再回来陪你用膳。”
如此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太监催了又催,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了,走到门口见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把紫禁城的宫宇殿阁装点得有如琉璃幻境一般。载湉又退回来,兴致勃勃地冲若桐笑道:“外头好大一场雪,你待会睡醒了就命人烹茶暖炉,把咱们去年埋在梅树根子下的‘武陵春’挖两坛子出来暖上,再备上一二十碟精致小菜,等朕下午回来,咱们在漱芳斋喝酒赏雪。”
喝酒赏雪?自从甲午战败以来,他们要么陷在权利斗争的泥潭中,要么为了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忧心忡忡,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了?若桐不禁脱口而出:“好,外头冷,您早去早回。”
载湉答应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若桐呆呆地在床上坐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放眼四望,后世她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见过的斗彩花卉纹烛台,现下正立在明间的书桌上,她曾经很多次看着它入眠。
百宝阁上摆着载湉心爱的青花福禄寿扁瓶,可惜后来两人玩闹的时候,给碰在地上摔碎了。那碎片不知被哪个奴才偷藏起来,流出宫去,后来她在一个喜好收藏的朋友家赏玩过。
还有炕桌上摆的一个天心瓶,乃是后周世宗柴荣的御窑烧制,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即便在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件。后来载湉见她喜欢,就摆到景仁宫去了。她死后,这个瓶子辗转落入袁世凯手中,又被他送给英国人做礼物,再见时已经是隔着大英博物馆的钢化玻璃墙了。
三世的记忆在这一刻汇通,若桐终于恍然大悟——她竟然回到了清朝!
若桐不由锤着枕头骂了句“damn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