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醉日正红，暮色尚浅。林子里几十颗杨树谢去葱茏，默挺着碗口粗的枯褐树干，落光叶子的枝丫像千万只怪手伸向高天，倦鸟带着宁静还巢。

行必至像蛤蟆趴地，这十一二岁的少年鼓着腮帮吹火，火堆埋着偷来红薯。旁边便是小河，河水澄澈透亮，蜿蜒去远，悄悄淌过夕光、暮色与飞鸟，如今正流过这少年的青春。

也许你的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一条小河，愿你想念的时候还能回来，只是，那时河边站着的已非少年。

大壮在河边捕鱼掏虾，回来时已从鱼笼里倒出七八个龙虾和十几条手指长的鲫鱼、白条。他比行必至年龄要大一岁，又黑又壮，光着上身，打着赤脚。他一边嘟囔着鱼越来越小，一边把鱼用细枝串了架在火上烤。

“鱼有了，红薯也好了，”行必至眉开眼笑，扭头冲稍远处树上的人道，“小胖，你好了没有，你再不下来，我们把鱼和红薯都吃完了，什么都不留给你。”

大壮笑道：“小胖最贪吃，待会看到什么都没有，立马得气死。”

行必至笑道：“那就把红薯皮和鱼骨头留给他。”

大壮笑道：“那他更得气死。”

两人说笑着，小胖捧着鸟窝下来，喜滋滋道：“壮子，大至，你们瞧，有六个鸟蛋，正好每人两个。”说着便将鸟蛋分了。

行必至张嘴用门牙将鸟蛋磕破，掰开蛋壳，蛋液入口腥滑回甘。小胖、大壮也有样学样。待鱼烤好，行必至从火堆扒出十几个焦黑红薯，吹掉草灰，掰开露出香软橙黄，咬上一口又面又甜。三人便这样大快朵颐，将红薯、烤鱼、鸟蛋分食干净。

这是少年时期难得的野趣，也是一生最单纯快乐的时候，因为人一旦长大，便再难穿回少年的衣服。

三人吃罢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惬意吹着风。风吹过少年的鬓角，绕过树枝，沿着河流，去向朦胧远处，拥抱浅灰无垠的天空。在这场风里，少年的一切，都是极快乐的。

这时林子里出现一个拄拐棍的老人，举着拐棍作恐吓状，叫道：“好小子，又来我家地里偷红薯，这次可逮到你们了。”

三个少年吓了一跳，大笑爬起，一溜烟跑了。那老人瘸了一条腿，如何追上，只好作罢。

其时暮色渐深，穹苍黯淡，夕阳已成浑圆酡红，停在远处起伏山线。三个少年蹦跳着回家。

三人各自捡了一根树枝，枝尖触地，推着前行，欢乐便在烟尘中溅起。其中以行必至捡的树枝最为笔直，利剑在手，意气风发，沿途枯草，尽皆折首，当此情景，豪气更增。

行必至回到家中，爱不释手，思来想去，便将这树枝藏在房梁上，心道：“这样就没人偷我的宝剑了。”想起先前大杀四方的情形，不禁会心一笑。

于是晚上做梦，又梦见自己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手持利剑，横扫四方……

翌日天明，曦光吐霞，红日跃升，三人又欢喜地聚在一块。

小胖道：“你知道吗？村里来了一个怪人。”

行必至道：“怪人？有多怪？”

小胖道：“他不跟人说话，也不出屋子，整天就一个人呆着。关键是，以前也没见过他。”

行必至道：“那确实怪！”

小胖道：“你要去看吗？我们三个一块去。”

行必至道：“改天吧，怪人有什么好看的。”

三人经过一户人家，里面痛哭传出，门外大人在搭灵棚。三人好奇探头往屋里瞧，木床躺着昨晚那个拄拐棍老人，几个妇人正在给他换寿衣。

行必至呆呆道：“他怎么了？”

大人道：“死了！”

行必至自记事起没见过这种事情，问道：“死是什么？”

大人道：“死了就是没了，人都会死的。”

行必至道：“我也会死吗？”

大人道：“肯定会，没有谁不会死的。”

行必至讷讷不说话，有些难以接受。他看到老人换完寿衣，灵棚也搭起来。大人们过来帮忙，洗菜、做饭、吃席，然后把人装到木盒子里，吹吹打打埋到村后面的地里。大人们拆掉灵棚，家人收拾完旧物，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行必至难受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要死，他从小到大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当他意识到自己会死之后，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行必至大哭起来，用袖子不停抹眼泪。把事情跟另外两个小伙伴说了，小胖跟大壮也伤心哭了。三人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走。父亲和母亲赶来，几个大人也围了上来，问及缘由。

行必至讲了后，依旧大哭：“我不想死！”

大人啼笑皆非，道：“你不想死，难道想成仙啊。”

行必至道：“成仙就不会死了吗？”

大人们道：“成仙当然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