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又是一年春深,王书生站在小竹楼的窗前,不动声色,思绪却不知不觉又飘向了远处,深邃的眼中不知藏着些什么。身后有人站起,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王书生收回神来,只作不觉,一件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王书生回头,怜惜地捋了捋刘铃额前几缕乱发,说道:“忙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刘铃神色如常,说道:“我不要紧,那孩子挺可怜的,该好好照顾才是。”她未表露出什么心思,王书生与她夫妻多年却知她对周守冲心怀许多愧疚,若是初见周守冲时她不抱着戏弄的心态,想是周守冲也不会到这个地步的,当时的前因后果刘铃定是想了许多,但以她的性子又怎会说出来。
王书生想到此处也不再劝她,只是叹了一声,说道:“只是你我这样给他续命,他只怕也只有几天可活了。那北原人一拳已将他心脉震碎,我们强行用内力帮他循环周身血液,也只能维持两三天而已。”乌苏那一拳已把周守冲心脉全部震碎,周守冲整颗心脏等若废掉,他们夫妇二人轮番以高深的内力运行周守冲全身血气才使他渐渐恢复微弱的呼吸,如此残活下来,只是这般活法等若大部分身体机能进入休眠,整个人如瘫痪般躺着,或许仅仅大脑可以想些事情,但这样是绝难进食的,连饮水都成问题。
王书生推测,这种状态下周守冲恐怕活不过三天。
刘铃倒是显得气定神闲,她往竹楼里面走了几步,坐在椅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里是泉林的深处,夫妇二人平时便住在这栋竹楼里,竹楼一楼是一间大厅,摆着些桌椅,厅内挂着一幅山水画,也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一楼还有几间客房,前几年常有江湖朋友拜访他们,便被安置在那里。此时两人则在竹楼二楼,二楼有两间屋子,其实一开始王书生只打算建一间,只是刘铃坚持建两间,后来刘铃常有置气的时候,王书生便会被赶出去,让睡另一间。
“你刚才说小竹村被那北原人屠村了?”刘铃忽然问道,王书生闻言脸上现出怒容,说道:“那北原人简直丧尽天良!小竹村如今尸横遍野,站在几里外都能闻到血腥气。”他们白天遭遇那北原人,刘铃心中疑惑,北原人鲜少踏足中土,那人又是个一等一的武学高手,便让丈夫出去打探一番,看周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二人这才得知小竹村被屠。刘铃又瞥了眼安静躺在床上的周守冲,开口和丈夫讨论起他们平生所学来,只是他二人所学渊博,却偏都不精通医术,对周守冲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只是不知那北原人为什么要屠村,连悟真教的丹鼎真人都遭了毒手,想必中土大派还不知情,过些日子我该把丹鼎真人遇害的消息传给他们才是。”王书生忽然感叹,刘铃眼中精光一现,重复道:“悟真教?”王书生不如刘铃心思灵巧,正要询问,却听刘铃低语:“悟真教,北原......”她思索了片刻,突然说道:“定是北原刀帝对悟真教有了动作,丹鼎真人素不行走江湖,只怕悟真教现在形势危急。”
其实王书生早有怀疑,此时被刘铃一点,便恍然大悟,却迟疑道:“北原与中土和平多年,如今中土五教皆是走向鼎盛,刀帝怎么敢在此时动手?”刘铃怜惜地看了眼周守冲,摇头道:“若我没猜错,只怕丹鼎真人将事情都告诉了这孩子,他这才被北原人追杀,这孩子醒不过来,我们便无从得知刀帝的意图,当务之急,应是赶快给中土各大派报信!”
王书生脸色凝重,说道:“可是大派向来以信为先,这些只是我们的推测,若是此时冒然通知他们,万一消息错了,你我几十年的声誉便毁于一旦,何况你我早已退隐江湖......”刘铃柳眉微皱,说道:“若是我便立即去报信。”王书生于日常小事上对刘铃百依百顺,但这等大事的决策上却不然,闻言竟沉默起来,隔了片刻,王书生说道:“最稳妥,我先去一趟悟真教,无事最好,若真出了什么事,我能帮便帮,不能帮便回来给各大派报信。”刘铃心想若真出事,那时就来不及了,她却不把这话说出来,只道:“你不如明天去龙跃城,找人带上丹鼎真人的尸首去给各大派报信,大派之中定有正义之士相信。”
王书生闻言大喜,连说此法最妥当,却没听出刘铃说“正义之士”时语气有些古怪,刘铃又说:“夜深了,走吧。”王书生点头答应,与她走向房门,出去时刘铃却落后了一步,王书生站在门外有些茫然,却见刘铃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了。
“这......”王书生呆了一呆,这才意识到妻子怕是生了气,此时回想起刚才那番对话,不由得苦笑,萧瑟地走向了另一间屋子。
刘铃倚在桌边怔了一会儿,心里却想丈夫其实素来如此,十多年前她便知道了,只是每逢这等问题的时候还是不免生气,她想了片刻,忽然有些倦怠,低声道:“罢了,当初归隐不正是为了避开这等事情,便是不管又如何。”她抵在桌上迷迷糊糊了半夜,凌晨时分醒了过来,打开窗口卷起了面纱,那张倾国倾城的俏脸迎着月光,堪称世间绝美。
“十年了......”她喃喃自语,走去坐在了床边,昨天已让王书生将周守冲洗了干净,那撮长毛她尤其看不顺眼,便也吩咐剪了,她盯着周守冲的脸庞,忽然想这孩子睡着的样子也不是太憨傻,脸上不见血色倒是有了一分王书生的影子,她想到这里脸上飘了一朵红霞,痴痴地捏了捏周守冲的脸颊,又给他输起了内力。
清晨,王书生一夜难眠,生怕刘铃还在生气,一早便做了早餐端过来。房门没锁,王书生喊了两声,听见里面刘铃回应便进来了。只见刘铃端坐在梳妆台前,未戴帷帽,自然也没有面纱,她手里把玩着一根簪子,脸上些许倦意反倒平添了几分娇媚。王书生痴看了一会儿,腆着笑脸走过去,说道:“铃铃,用餐吧,我亲手做的。”刘铃白了他一眼,说道:“难道是我做的?”王书生讪笑,说道:“别气坏了身子,饭还是要吃的,我看着你吃完,心里安定了,便立即去龙跃城托人报信。”
刘铃嘟囔了几声,却是不承认生气,只道王书生只会油嘴滑舌,听得耳朵都腻了云云。两人用过早餐,王书生瞥了一眼周守冲,眼底深处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光,说道:“铃铃,要不你去托人报信吧,我带着这小子去温泉那边输送内力,想必对血液循环有些好处。”刘铃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我带他去好了,报信还是你去吧,我才不要带着棺材出门。”昨日王书生见到张重瑞尸首,念在同为中土武林同道,便将他尸身收敛了起来,棺材暂时停在了泉林的外围,今天进城便要看看怎么处理的好,若是遇到武林同道,自然便托付了,不然此时悟真教情况不明,也只好暂时停在这里。
王书生哼哼唧唧,说道:“你带他去,怕不方便吧。”刘铃怔了一下,咬了咬银牙,气道:“不正经的东西,有什么不方便!”她骂完,见王书生还不情愿,忽然有点明白了,说道:“你是不愿意遇见凤鸣剑派那些人吧,都多少年了,便是遇见了又怎么样,当初之事你问心无愧便好,小辈们说什么你全当笑话好了,如今你已算是武林的前辈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一眼的心态!”王书生被刘铃训斥了一通,反而轻松了许多,叹道:“是啊,转眼大家都是三十几的人了,也算是前辈了!”他瞧了眼刘铃,连忙换了语气,笑道:“铃铃却是风采犹胜当年,与我自是大不相同!”刘铃闻言哼了哼,心里却很是享用。
王书生又说了几句好话,正要离去时忽然瞥到了刘铃梳妆台上那根簪子,奇道:“铃铃你是何时买的新簪子?”刘铃说道:“那孩子身上找到的,想是他娘亲的东西。”王书生哦了一声,却也没多想便走了。
刘铃上午又给周守冲输了两次内力,却感觉他身体越发冰凉,气息比昨天更加微弱,心中难免闷闷。等到中午一天最热的时候,她才拿一条毛毯把周守冲抱了出去。
竹楼前是一片小院,院外是茫茫的竹海,刘铃挪动了几处竹子下的石头,左走右走时进时退,渐渐深入了竹海。竹楼在泉林的中心,竹江从泉林偏南面横贯而过,许多溪流也在南面,泉林北面水汽倒不如南面充沛,但是颇多山丘。其中几座小山上水雾氤氲,附近温度明显升高,这便是让泉林一开始闻名的那几处温泉了。
刘铃从竹海中出来,去了最大的那方温泉,这处温泉外围铺了不少地砖,温泉颇具规模,周围还有许多沐浴用具,想是主人早已在此开发了很久。刘铃把周守冲平放在池边,先让他渐渐适应涌出的泉水的温度,她脸色古怪,自语道:“臭小子,本姑娘还没给人脱过衣服。”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沉着脸脱光了周守冲,随后她也去掉了衣物,先行进了水中,水汽氤氲,遮住了多少风光。
泉水中飘着一具浮床,这浮床是早期在泉林游玩的人发明的,全身以浮性极好的竹子制成,后来被王书生改良,架在底下的竹子可加可减,根据主人要浸泡的程度而定,刘铃时常躺在这浮床上小憩,因而对这东西很熟悉。她把浮床底下竹子掰开了数根,伸展在水面,露出了浮床下一大片泉水,然后将浮床拉到了池边,把周守冲放了上去,以这浮床大小,放置周守冲是绰绰有余了。
刘铃抓这浮床边缘,两人随意漂动,底下热气腾腾的泉水穿过浮床的空洞淋在周守冲身上,令他身体温暖了许多。刘铃把手搭在周守冲手太阴肺脉几处穴位,慢慢用内力疏导血气周转,随后手少阴、手厥阴脉,渐渐将他全身十二经脉各处的血气疏通了一遍,唯独心脉附近一点不碰。
周守冲心脉俱断,若是再疏通血气,只怕立时便要严重内出血而死。即便如此,疏通其余经脉血气时也难免勾动心脉运转,只是刘铃和王书生内功修为皆是不凡,疏导之时是力所能及的孤立心脉,这才让周守冲残活下来。
十二经脉之后便是奇经八脉的疏通,这种疏通不过是让血气能运行到这些经脉而已,不同于江湖高人灌顶或疗伤时的打通经脉。以周守冲目前的状况,若强行打通任一处经脉,体内经脉错综复杂,互有相通,不知何时便让体内真气窜入了心脉附近,到时带动血气喷薄,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
这一番疏通下来,刘铃有些乏力,便歇了歇,此时周守冲脸上终于是有了一丝血色,刘铃心知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心脏乃人身血气之枢纽,全身绝大部分血液都要经心脏运往各处,周守冲心脉俱断,血液便只好从其他地方运输,能循环一遍已是极为不易。
刘铃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细微的异响,她连忙查看周守冲,却见他喉结翻动,嘴唇微开,刘铃迷糊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接着突然变了脸色,赶紧将周守冲头朝下抱了起来往池边游去。想是周守冲此时要吐出喉中停了一日的淤血,此时若还任由他仰躺着,怕是会憋死。哪知浮床此时恰巧漂到了泉水中心附近,刘铃刚游了一半路程,周守冲便“哇”的一声把一口淤血全吐在了泉水之中。
“小混蛋!”竹林里一只小白兔被尖叫声吓得跳了一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奇地瞅了一眼。
当刘铃忙着治疗周守冲,王书生早已到了龙跃城中。龙跃城地处红江北岸,红江流经龙跃城时有一处地形呈断崖式,前后落差达数千米,涛涛江水奔腾而过犹如龙腾虎跃,龙跃城便因此得名。不少人慕名来龙跃城便是要一睹龙跃奇观,只是王书生却对它一点不感兴趣,径直进了城去。
刘铃虽已嫁为人妇,但仍不改少女的许多爱好,王书生每年都要多次来这龙跃城给她置办时新的衣物、饰品、胭脂等物,偶尔还会进程采购些生活所需,因此他对龙跃城其实极为熟悉。一路上有几个眼尖的商铺伙计见了王书生便会笑眯眯地打个招呼,王书生却是能避则避,渐渐往人流稀少的巷道走去,最后不知去了何处。
江湖人士多在客栈、酒馆、驿站、医馆等地,不知王书生为何偏偏不去。
在龙跃城东北处,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医馆,医馆外挂了一面旗子,上书“神医圣僧”四字,来往人群有些便驻足指点,说是这医馆向来普普通通,怎地这几日如此狂妄,挂了这么一面旗子,又是神又是圣,也不怕牛皮吹炸了。
远处人群一阵骚乱,驻足医馆的几人遥遥看去,便见一赤膊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那几人脚下一跳,慌慌张张地跑了。那大汉停在医馆门口,斜眼看了看那面旗子,哼了一声,抬脚走了进去。
这大汉乃是龙跃城出名的痞子无赖张大,跟城主夫人家有些亲戚关系,平时仗之横行霸道欺负寻常百姓家或者小商贩,屡屡得逞。张大前脚刚一进医馆,医馆柜前小厮便“哎呦”一声跑了过来,手上蒲扇卖力往张大跟前扇风,笑道:“张大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可是昨夜风大了,受凉了?”他手上颇为熟练地捏了几两碎银,在无人能看到的地方偷摸塞向张大手里。
这是龙跃城商贩间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张大到访,那定是要拿些油水走的,等他闹腾起来倒不如自己主动破些钱财,就当消灾了。平时这招便可让张大满意离去,岂知那小厮还未把银子塞进张大手中,张大抬手便把他推倒在地上,大声道:“我张某人向来讲规矩,怎么今天你这小医馆不把我放眼里了?”
那小厮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只听张大又说:“这整个龙跃城黑道之中就数我是大哥!你家医馆往外挂个‘神医圣僧’的旗子,可将我放在眼里了!”小厮苦笑,竟是为了这事。
原本张大平时也不将这等事情放在眼里,酒馆、客栈等地凡是要宣扬一个自家的东西,常常会挂个神仙之类的名号,唬人而已,赚个名头罢了。只是前几日不知哪个商人告状竟告到了他姐姐城主夫人那里去,使得他挨了一顿臭骂,他怨气至今难平,今天出门便打着主意要好好收拾一顿这些不识抬举的商人,再狠狠捞他一笔,这家医馆却是因此倒了霉。
“大人啊,不关我们的事,这旗子,”小厮爬过去抱住了张大的腿,求道:“这是前几日来馆中的僧人偏要挂在外面的,我们怎知会惹怒了大人!”若是今天张大在医馆闹腾一番,不管结果如何,小厮都要被主人训斥一顿,最后免不了被扫地出门,这便是奴仆的悲哀,因此这小厮是真的怕了,想尽力平息张大的怒气。
张大却打定了主意要狠狠敲医馆一笔,脚上使劲便踹开了小厮,喝道:“滚!叫你家主人出来,咱们好好谈谈!”
小厮在地上翻了两圈,正要摔个四仰八叉,颈部却被人一托,稳稳停住了,他身后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小四哥,怎么了?”
张大眯眼看去,却见是个穿着白色僧袍的小和尚,那小和尚面容俊朗,眼中如一汪清水,如同万事不萦于心一般,偏偏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这小厮自称在家中排行老四,便常被人以小四称呼,他被小和尚救下倒是一点也不感激,拉着小和尚的手站了起来便大声道:“小和尚,你快说,外面那旗子是不是你非要立的?”小和尚闻言,却不去看小四,抬头平静地盯着站在厅中的张大,俏皮道:“不错,正是小和尚我立的,”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眼角含笑,又道:“如假包换!”
这边张大看着这龙跃城出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和尚,心中起了警惕,气势便弱了几分,瓮声说道:“那好,我昨夜身体有些不适,你便来瞧瞧吧!”小和尚摇头道:“那施主请移步楼上,这神医圣僧指的是我家师父,小和尚是不会看病的。”张大犹豫了一下,心想:“这和尚师父是什么来头,不妨当面见见再说,免得提到了铁板。”便说道:“很好,你带路,我去瞧瞧你家师父!”这张大在龙跃城为恶多年却也不是纯粹无脑的莽汉,他倒是知道龙跃城虽然地处偏僻,却是附近最有名的城镇,保不定还真撞上了什么外地来的高手,因此倒也没有急着立时发作。
小和尚等他走近了,转身作势要往楼上去,忽然驻足问道:“对了,施主具体是什么地方不适?”张大斜睨着他,哼哼了两声,抬起硕大的拳头晃了两晃,说道:“拳头有些痒痒!”小和尚含笑看了看张大的拳头,微微点了点头,张大正要把手放下,那小和尚衣袖一晃,也不见什么动作,张大便“啊”的一声跪倒在地,左手抱着右手,哀嚎不已。
“施主跟过来吧,想来师父定能治好你的拳头。”小和尚往楼梯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回头说道,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做一样。张大疼的咬舌头,只道:“你......你......”良久才狼狈站了起来,掉头便往馆外跑去,临走喊道:“等着!”小四看得眼睛都直了,他虽然看不清小和尚做了什么,却知道已把张大惹怒,欲哭无泪,说道:“小师父,你怎么,怎么......”
小和尚说道:“小四哥不用慌张,我家师父打算拜访城主,这地痞不足为虑。”小四期期艾艾了一会儿,也只得叹了声,有些幽怨地瞪了瞪小和尚。小和尚抓了抓脑袋,不知小四为何还这个样子,他也不再多想缓步上了楼,正见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乐呵呵地迎面走来,小和尚施了一礼,只听老人说道:“悟圣大师医术高超真乃老夫生平仅见,大师又心怀慈悲,对病人无论贫富,都是尽心救治,实在是功德无量啊,老夫佩服!”
小和尚连忙谦虚道:“先生客气了,我和师父行走江湖,偶尔得见病患才施以救手,先生终日坐诊医馆,活人无数,才是功德无量。”这老人便是医馆的医师了,两人打过招呼,医师缓缓下楼,小和尚这才走进一间屋子,只见窗口站着一位有些佝偻的老和尚,那和尚身上僧袍跟小和尚身上的制式一样,僧袍上甚至能看见几处补丁,光看背影就和普通的老人毫无区别。
“慧安,你又破戒了!”老僧说道,缓缓转过身来,那老僧气质朴素,面目平常,毫无威严感,小和尚听了他的话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两僧来自中土五教之中号称西佛的三元宗,老僧法号悟圣,乃是三元宗内佛医堂首座,小和尚法号慧安,是悟圣大师一年前收的弟子。
慧安脸上不安,说道:“师父,弟子这几天出门打探消息,常见那张痞子欺负商家,为恶百姓,这才忍不住出手教训,弟子出手时有注意分寸,张痞子手上顶多疼上几日,给他个教训,还不至危及性命。”他见悟圣大师沉默,又补充道:“弟子听经,常闻佛亦有金刚怒目。”
悟圣大师见慧安忙不迭地说了这些,看着他呵的笑了一声,说道:“你呀,你呀!”慧安见悟圣大师笑了,便也跟着笑了笑,想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却听悟圣沉声道:“大恨乃大意志、大威德,佛有金刚怒目又岂同你之嗔怒?你出手教训那人时,心中想的到底是为自己一时气顺还是为了保护医馆?”
慧安忙说:“自然是为了保护医馆!”悟圣大师说道:“你我师徒只能待在这里一时,我们走后,那人若要加倍报复医馆,该如何是好?”慧安沉默了好一会儿,额头上出了一层汗,说道:“难道,难道放任他不管?”悟圣大师说道:“你也知佛有金刚怒目,但怒亦循法,岂会胡乱作为。”他说完,点了点慧安眉心,叹道:“误入歧途啊!”
这话就很重了,慧安眼泪都出来了,哭道:“师父,弟子知错,弟子会改!”悟圣大师没有理他,又转身到窗口盯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屋内安静了片刻,慧安还跪在地板上抽泣,忽听悟圣大师说道:“你就在我这儿抄写那桌上佛经吧,等下有客来访,我们便先不走了。”
慧安忙不迭答应,乖乖挪了一个椅子坐在屋内角上那个书桌前,拿了桌上摆着的一卷佛经,开始安心抄写。三元宗内高僧多有预知之能,这点慧安是清楚的。几个月前悟圣大师便忽然说北面有缘法将至,便不由分说带着慧安跋涉千里来了这龙跃城,一路上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虽然来了也不见什么缘法,但慧安心里却从未埋怨过悟圣大师,在他心里除了家以外,其实在哪里并无太大区别,何况这一路走来,大师救了许多人的命,那些人跟当初流浪在外的自己一般无二,看着他们能平安活下来,慧安心里也很高兴,他想师父一路走来救了那些人,或许便是那所谓的缘法?
一直过了中午,气温渐渐降了下来,慧安抄着佛经却忽然明悟:“师父所谓‘误入歧途’是指自己救人的方法错了,并非心中着了嗔念,误入了魔道!”他想到这点,心情顿时明快许多,便觉眼前这枯涩的经文也生动了,却也因此难入之前那种心如死水的状态,总想着向师父表明心迹,保证下次不再那么鲁莽。又过片刻,他耳中一动,却听医馆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隐约间好像有一个男人的怒吼,他不自觉抬了抬头,正好撞上了悟圣大师的目光,连忙又低了头去。
“真是只猴子,”悟圣大师佯怒了一声,却说道:“走吧,下去看看。”慧安嘴上微笑,中规中矩地跟在了大师身后,两人缓缓往楼下走去。
“没有、没有,你们什么都没有,还开什么医馆!”那男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慧安心想这人脾气可真大,又过几步,视线终于可以看到楼下,慧安留神看去,只见大厅之中一片狼藉,药材在柜台上、地上撒的到处都是,一袭青衫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左右踱步,满脸的焦急和怒气,老医师哆哆嗦嗦的扶着柜台,小四则躲在角落不敢吱声。
慧安瞪着那男人,心想:“这人当真无理,医馆找不到他要的东西,便对着人发脾气吗?”他正要出声呵斥,眼角却是一跳,竟见一向沉默持重的师父往前快走了几步,惊讶道:“前面可是竹林侠隐,王居士?”慧安吓了一跳,心想原来这男人竟和师父认得,想必便是师父之前所说的来访之客吧。他紧紧跟在悟圣大师身后,已经打消了要出头的想法。
那人正是在龙跃城莫名消失了半天的王书生,他上午早早进城,直到下午才出现在这医馆之中,中间那么久也不知去了哪里,又为何在这医馆发莫大的脾气。
王书生听到声音却心中一紧,没想到此处竟然有人认得他,那必定是昔日江湖中的旧人了,他脸色一下平静下来,转头看去,却是眼前一亮,说道:“竟是悟圣大师,王某真是天幸,能在这荒僻之地遇见大师!”他脸上喜色难掩,上前便去拜见,悟圣大师呵呵直笑,说道:“老衲亦是天幸,昔日落霞湾一别,还在遗憾再难见王居士竹剑书生的风采,不想竟在此重逢。”
王书生露出几分唏嘘之色,喟然叹道:“昔日年轻冲动,不提也罢......”悟圣大师脸上笑意未减,却先去拍了拍老医师的手,安慰道:“赵大夫宽心,王居士想来只是一时气急。”然后又要弯身去捡一个掉在地上盛药材的竹篓。“这......”王书生见状,便觉脸上发热,连忙抢先捡了起来放在柜台上,他面有愧色,说道:“我也真是急糊涂了,竟在这里乱发脾气。”说完,又向那赵大夫道了歉,赵大夫是个敦厚之人,见他态度诚恳,已是全无怪责之意。
悟圣大师将王书生引至房中,这才问道:“不知王居士为何在此大发雷霆啊?”王书生说道:“却是我刚刚得知昔日一位挚友离世,他的孩子竟也被仇家下了毒,我虽然知道一些破解之物,但附近医馆、药店竟然都找不到,这才......”他说着,忍不住长叹一声。悟圣大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追问孩子中的是什么毒,又需要什么破解之物,王书生一一说来,他这才知道王书生刚才为何那般暴跳如雷。
原来王书生那挚友竟然遭了东沼之地武林高手的毒手。要知北原、西山、南岭、东沼这中土武林之外的四处地方亦有许多武学之士,只是他们的武学与中土武学迥异,其中又以东沼之地最为诡秘危险,武学最为古怪邪门。东沼大抵在中土择天教以东,穿过密林就是一片无边无际难以跨越的沼泽地,那便是东沼所在。东沼之地就以流传出的各种剧毒闻名,其中犹以沼毒名声最响,王书生那挚友的遗孤便是中了沼毒,他要寻性寒的极稀罕药材暂时压制沼毒,只是这等珍贵的药材如何能在这样一个偏僻之所找到,也难怪他如此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