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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懵懵懂懂

1966年2月

一年期盼到头,终于过春节了!这是最让我们小孩兴奋的事。有新衣服穿,还有饺子吃。平时我们穿的都很朴素,经常打着补丁。姥姥这时候最忙,不停地踩着缝纫机,为我们赶做新衣服。这一年的春节很特别,虽然是数九寒天,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但来我家拜年的人却络绎不绝,每位叔叔阿姨都笑容满面,手里提着点心或好吃的。姥姥在一旁悄悄对我们说:“听说你爸要升官了,看这些人多热乎”。因为来得人太多,雪下得又很大,姥姥隔一会儿就催我们出门去扫雪,好给来的客人扫出一条好走的路。这一年的春节过得真丰盛,也很快乐!

1966年7月

平静美好的生活不知不觉中被打破了。隔壁院中的大喇叭不再传出悦耳的歌声,而是从早到晚传来高亢激昂的文章。识字不多的姥姥很关心国家大事,经常坐在床头一字一板地念报纸,什么海瑞罢官,吴晗、三家村什么的,边念边摇头,这种不屑的态度让妈妈很生气,教育姥姥“外面的事情你不懂,千万别乱说”。

学校开始乱套了,校园里扑天盖地贴了许多用毛笔在白纸上写的大字报,平日那样令人尊重的老师居然很多都是坏人,高年级的同学开始批判他们,并且随意漫骂。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操场跳皮筋,一抬脚不小心踢到了正好走过来的教导主任,那是位白暂清秀、很受人敬重的女老师,当时我吓了一跳,可马上又想到:“现在你是坏人了,踢就踢了”,于是连声对不起都没说就继续玩了下去,但是那一脸的沉重和不知所措的表情让我心里一阵难受。

正值期末考试阶段,大概是不用考了,我们很开心地整日在学校里玩。平时管理很严格的大门也松了许多。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偷偷溜了出去,校门外就是乌市的北门一带,长这么大从未自己在大街上走。这下可好,我们自圌由自在地到处转悠。眼前的街道是一条不宽的土路,路两旁是低矮的房子,有维圌吾圌尔老大圌爷在门前卖西瓜的,也有卖瓜子的老太太。一间发出奇怪声音的门面吸引住我们,探头一看,原来是弹棉花的,只见一个年长的男人拿着长长的弓不停地弹在棉花上,周围有几个6、7岁的孩子做帮手,伴着弓弦发出的响声和男人的训斥声,长弓一会儿弹在棉花上,一会儿打在几个孩子的头上。屋内光线昏暗,棉絮四飞,看着这几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感到好可怜。

炽圌热的阳光照耀着,街上行人稀少,周边的街道和房屋越发显得破旧。回家后我和姥姥说起,姥姥说“:现在已经不错了,我从北京来新圌疆时,坐了40多天的汽车,到了才知哪里有城市的样子,整个乌圌鲁圌木圌齐就一条柏油马路”。原来我生活的城市这么落后,这不禁让我有点丧气。

1966年8月

□□开始了。那些已上中学的大哥大姐们很忙碌,他们整天写大字报,成立各种□□的组织。带着□□袖章的人尤其神气。

我大哥参加了□□,他和院里的大孩子要去北京见毛主圌席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眼看一批又一批的□□坐着火车去北京了,让多少人羡慕到家了。

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到处都在破四旧。我们院子的人也积极响应号召,自发地烧旧书。白天大人们都在忙,晚上家家开始在家门口烧旧书,几乎每家都燃着冲天的火光。父亲最爱书,收藏了许多书和名家字画。父亲神情严肃,心疼地挑来拣去,经他精心挑选后,我们兄妹几个跟着姥姥一摞一摞地将书抱出去,开心地扔向门外熊熊燃烧的火堆。院里的邻居说:“咱院数你家烧书的火光最大,书真多”。后来父亲一选再选,挑出一些精品书画放入一大木箱内,悄悄藏在了大院锅炉房的煤堆里了。

不光是烧书,家里所有沾上四旧的东西都要销毁。记得家中有一对很漂亮的寿山石花瓶,瓶上雕着精美细致的花鸟,全家人都很喜爱,可是没办法,明摆着是四旧,犹豫半天,妈妈说没法留下来,于是我帮姥姥将花瓶抱出门外,姥姥将花瓶举起后使劲摔在地上,随着清脆的响声,花瓶立时摔成八瓣。看着满地的碎片真是很心疼,不过我意外地发现碎片可以当作蜡笔一样在地上划着玩。我小心将花瓶的碎片收了起来,我和妹妹以及院里的小伙伴用了很久,在马路上过足了瘾。

这个假期很红火,我们到处跑着看热闹。大人们整日忙着学习,再也看不到父亲在周日为我们煮咖啡、放唱片,一起听音乐的光景了,院里的孩子也再也没有手拉手地在一起玩了。原先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荡然无存。

1966年9月

从广播里知道了“十六条”,说是“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一种圆形的毛主圌席红像章开始流行,人们发自内心地热爱毛主圌席,得到这样一枚像章非常荣耀。

玩了一暑假,本该到了开学的日子,但听说中小学纷纷在“停课闹革命”,我们不用上学了,哈哈,太美了!

那些上北京见到毛主圌席、四处串联的中学生们回来了,他们兴奋地向大家描述在天圌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圌席接见的幸福时刻。大哥说那天他还发着烧,半夜就开始和全国各地的□□步行前往天圌安门了。虽然一夜没睡,但想到要见毛主圌席,谁也不觉得困,每个人都兴奋异常。天蒙蒙亮亮时,天圌安门广场已是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当毛主圌席出现在城楼上向他们挥手时,毛主圌席万岁的呼声响彻云霄,许多人的嗓子都喊哑了。听到这些我心中生出无限向往,毛主圌席、北京、天圌安门,多么遥远和神圣的字眼!为了多知道些北京和外面的事情,我们几个小孩子从这家跑到那家,竖起耳朵不放过任何消息,最后居然有一家人认为我们还想要吃的东西,不客气地将我们打发走了,真让人生气。

1966年10月

全国的□□都行动起来了,大串联遍布全中国。大批□□涌进了新圌疆,制造了震惊全国的“九三事件”。我们院子的气氛也紧张起来。一天一批□□闯进了院里,就在我家门前不远处和战士们发生了冲突。姥姥前去看热闹,不想被拥挤的人群碰撞摔倒在地,还好只是胳膊受了点小伤,家人没太当回事,但是没想到这事很快被不同派别的人放大了。记者们来了,管事的负责人来了,刚过6旬的奶奶被认定是挨打了,打人者完全是是有意的。几天后广播和报纸都在描述,说这次事件中有一位70多岁的老奶奶被坏人打伤了。于是一批又一批的革命群众来我家慰问,带来了吃不完的西瓜、葡萄等各种好吃的,姥姥则要当众叙述她被打的经历,并且越说越起劲。虽说每日都送来好吃的,但每天都要接待一拨又一拨的革命群众,我家已难以招架了。

事后我问姥姥:“不是你说是自己摔倒的吗”?姥姥苦笑道:“是啊,我没挨打,是自己摔的,可是他们非要让我这么说”,我好奇地问“那你怎么说得那么像呢”,奶奶无奈地说:“嗨,说多了,就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我在想,“哦,原来颠倒事实就这么容易呀”。

1966年11月

□□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闹革命,张圌贴标语,散发自己刻印的传圌单,到处都在打圌倒走资派。"革命无罪,造圌反有理"的呼声越来越高涨。

一天晚上,我家门口的马路突然热闹起来,隔窗相望,原来是一群□□闯进了院里,他们席地而坐,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此时外面已是零下十几度的温度,听着□□的喧闹声,父亲不安地说:“这么冷的天,他们会冻坏的”。父亲和母亲商量,说还是让他们进家里坐吧,姥姥担心地说“这些□□是来造走资派的反的,让他们进家里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已躺在床上,正要进入梦乡,蒙胧中知道进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在家里的走廊中跺脚搓手,不停地说“真暖和、真暖和呀”,依稀中还传来一阵低缀的哭声。因为人太多,他们相互倚靠着在我家睡了一夜。第二天听姥姥说,一大早父亲让姥姥给他们熬了一大锅的粥,每人都喝了一大碗。他们走时一再表示感谢。姥姥感慨地说:“这些□□还是孩子,听说是从湖南、广州南方那边过来的,这么冷的天来新圌疆,也怪可怜的”。

1967年——热忱与混乱

1967年1月

“破四旧”包括破除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一切都应自己动手干。院里首先将原先为各家送奶的工人停了,改为订户自取或几家合作轮流送,于是各家的孩子组织起一支送奶小组,轮班将奶送到各家。大孩子要闹革命,不屑干这些杂活,都推给自家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我也加入到送奶的队伍里。

送奶要起得很早。数九寒天的早晨,外面还一片漆黑,我们几个小孩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后先去取奶,那是装在高大水桶里的鲜奶。桶很沉,2个孩子用一根木棍抬着,另一个孩子护着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天雪地里。因为路面不平又太滑,少不了摔跟头,但一定会将奶桶保护好,不让宝贵的鲜奶洒出来。到了每个订奶人家的门口一敲门,那户人家就会拿着奶锅出来,我们用大勺和小勺在奶桶中盛出不同的份额,倒入伸过来的奶锅中。天气太寒冷,不一会儿奶桶的边沿和勺儿就会结成冰霜,越到后面的人家,勺上的冰霜越厚,盛的奶也就越少,免不了再给人家添点儿。所有的人家送完了,最后才轮到几个负责送奶的孩子家。有一次最后一家就是我自己了,此时桶里已空空如也,姥姥埋怨我说分奶把自家的奶分没了,我记着大孩子提醒的事说:“别着急,都在桶边和和勺上呢”。果然,将奶桶放在灶台边,不一会儿就化出了一大碗。难忘啊,大冬天送奶,实在是件太辛苦的事。没送几次,我就病倒了。

1967年2月

这一年的元旦社论称:“1967年将是无圌产圌阶圌级联合其他革命群众,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开展总攻击的一年”。

大家开始背诵毛主圌席语录和老三篇,比赛看谁背的多。姐姐在小伙伴中背得最多,并将毛主圌席语录工整地抄写了许多,贴在家里的大门和院中的墙壁上。院里的战士不仅背毛主圌席语录,还将整版的元旦社论背得滚瓜烂熟,让我们很佩服。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对毛主圌席的热爱可以说是发自肺腑,几乎人人胸前都佩戴着毛主圌席的小红像章。

院里的大人们整日开会、学习,神色愈发严峻。春节大概是没有放假,上面提倡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人们没心思过年,都在忙着革命。家里自然没啥好吃的,也没有新衣服穿。但是我们照样玩得欢,没钱买炮,得到一挂小红鞭好高兴,把它拆散了装在棉衣的兜里,大家轮着点,一会儿点一个,在冰天雪地里放着听响………

1967年5月

春天来了,小草开始发芽。伴着春天的到来,各路革命组织不断发展壮大,什么红二司、红一司、红促会等等,主要分为造圌反派和保皇派两大阵营。大人们纷纷参加了不同的组织,没有参加组织的被称为逍遥派,让人瞧不起。许多人家经常因为夫妻俩或子女参加了不同的组织而发生争吵和辨论。院里的孩子也因大人的观点不同相互仇视起来,有时甚至对骂和动手。

各派都将装有高音喇叭的宣传车开上大街,慷慨激昂的声音从早响到晚,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标语和大字报。不知什么时候,乌圌鲁圌木圌齐的红二司、红一司等革命组织开始针锋相对,相互斗得很凶,最后发展为武斗。

外面已很乱,大人无暇顾及孩子了。一个暖和的日子,我们一群小伙伴上圌街玩耍,走到天山大厦对面,突然听到一阵枪声,街上的人开始四处乱窜,我们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这时一位身穿军装、高大魁武的解放军叔叔向我们跑来,只见他一边训斥着我们,一边张开双臂象轰小鸡般地将我们几个连推带搡塞进了邻近的一个杂货铺。看我们站稳了,他向我们吼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这时候还在街上乱跑”?过了一会儿,外面仍然一片混乱。他向店铺的掌柜交代说:“看好她们,不许让她们出去”,同时又放缓语气对我们说:“以后不要上圌街了,就在家待着,记住了啊”!之后匆匆向外走去。那双威严的眼睛和充满正气的面孔牢牢印在了我的脑海。

1967年6月

开始兴起跳忠字舞了,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必须要学会忠字舞,每天吃饭和睡觉前都要跳。跳的最多的是《敬爱的毛主圌席》和《在北京的金山上》。“敬爱的毛主圌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之后到处都成立了毛泽圌东思想宣传队。院里几个有艺术细胞的大孩子将我们组织起来了,也成立起毛泽圌东思想宣传队,从跳忠字舞开始,练习怎样跳得更好看些。

大人们看着我们不上学,整天疯玩,担心这样下去快不认字了,于是几个家长一合计,来个硬性要求,每天都要抄写毛主圌席语录,必须抄够多少页才算数。于是早上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就听到赶着要上班的妈妈推门厉声说:“今天必须要抄完5页,回来检查,听见了吗?”我心里又气又恼,真让人头疼啊!唉,没办法,从此吃罢早饭后,我们几个小伙伴拿出大人准备好的方格练习本,围坐在饭桌前开始抄写毛主圌席语录,因大人们要检查,只能一笔一划地认真抄写。完成这一任务,才能尽情去玩儿。

我家的小人书很多,幸好破四旧烧书时没轮到小人书。于是来我家借书、看书的孩子很多。一堆孩子围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成为一大乐事。

小孩们不上学,没事可干,纷纷养起了小动物,我家也添了个玩伴,那是一只黄白黑相间的小花猫,可爱极了,我们给它起名为“小花”,后来叫它“花花儿”。

1967年8月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号召的指引下,□□们破四旧,立四新,闹得很红火,一时间挖出了很多坏人。天山大厦附近有个河南小铺和一个杂货店,因常在那里打酱油,买糖果等,很熟悉那两位卖东西的老大圌爷,但现在他们已成为坏份子了,两人的脖子上分别挂着画着黑叉的大牌子,拿东西时那大牌子晃来晃去很碍事。买东西的顾客对他们毫不客气,他们一言不发,只是神色黯然地收钱、找钱、拿东西。

游圌街和抄家更是家常便饭,戴着高帽子的,挂双破鞋的,被剃成阴阳头的,花样很多。与此同时,自杀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天早上,我和小伙伴们去路口的蔬菜商店买东西,商店外的菜棚围了许多人,我们要过去看,被大人们拦住了,原来是一个年青女子在菜棚里上吊死了。这一大段时间,总能听到大人们闲谈时说到哪里又死人了,死因不外乎武斗和自杀。

1967年9月

一天,院里的大人们被通知去看展览。什么是展览?从没听说过,爱看热闹的我跟着大人也去看了展览。原来,这是一个抄家革命成果展览,展室前有人讲解,说是展出的东西都是□□从资本家、坏份子和巴依等家里抄来的,现在要向广大人民群众展出,看看他们的生活多么腐朽!

展出地点是几个很大的房间,展品摆放在一排排的柜台里。光线有点暗,参观的人非常多,我跟着人群慢慢移动,在这里,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宝贝:有黄灿灿的金条,有红、白、绿、紫的各色珠宝,还有台灯、花瓶等各种十分精美的艺术品。哇,这么多的好东西,真是大开眼界!人群中发出种种惊讶和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