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张重瑞倒是可怜了他一番,又摇头道:“这些村民又何尝不是遭了无妄之灾,一个村庄的人死光了......小兄弟,你说他们可不可怜?”
张重瑞目光灼灼,问道:“你想不想为他们申冤,替他们报仇?”周守冲低着头小声道:“我想回家。”张重瑞急了,眼睛微红,说道:“不,不,小兄弟,不是要你去报仇,你只要去给人报个信,就在......”
“我想回家。”周守冲又说了一声,这回带了哭腔,他说着还倒退了一步,想走却又不敢走的样子。
张重瑞微怔,打量了周守冲一眼,眼前这孩子......恐怕才三、四岁吧,倒也难为他了。他颓然一叹,低声道:“回吧回吧,回家好。”其实此时周守冲已满五岁,只不过他自幼吃苦,营养不良,五岁的孩子看着像三岁。
周守冲闻言反倒不敢走了,倒不是怕这个湖边救了他一命的老道人害他,只是此时夜深,小竹村一片阴森,那乌苏离去时的方向又跟自己回家的方向一样,谁知道路上会不会遇见,倒不如陪着这个老道人的好。其实周守冲不是没想到乌苏会去而复返,只是此时此刻,老道人孤零零一人,四周又阴森可怖,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了。
这两人一老一少,一心灰意冷一满心恐惧,竟然牢牢地聚在了一起,安安静静,说不出的和谐。
张重瑞对周守冲没了指望,自己也动不了,索性安心坐在地上,也懒得理周守冲。月过中天,张重瑞渐感精力恢复,只是要起身行动却是万万不行,他瞥了瞥失魂落魄的周守冲,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嗟夫!人身难得,光景易迁,罔测修短,安逃业报?不自及早省悟,惟只甘分得终,若临歧一念有差,堕于三涂恶趣,则动经尘劫无有出期......”
张重瑞仿佛一瞬间衰老了许多,其实他已年近八十,只是平素修道有成,不显衰老,如今身负重伤,师门重任难成,心灰意冷之下竟然倏忽而老。他所背诵的正是悟真教自开派传承至今的《悟真篇》,这《悟真篇》每一代均有改进,一代代传承下来,此内功早已臻至一流水准,只可惜一直难以再进一步,始终无法比肩北原的《帝典》、中土龙洞派的《龙息功》等真正绝顶内功,这也使得悟真教一直都是江湖上一流门派中最垫底的存在。这一代弟子中以教主悟性最高,可惜毕竟年龄太小,对《悟真篇》研究不够,精进功法的重任一直以来仍被张重瑞默默扛在肩上,哪怕教中并无人明说,但这份压力一直在他心底。
张重瑞分神想着这些,又念及这些天来厄运重重,性命倏忽,忽然间对自己七十余年的生命有了新的感悟,对这《悟真篇》的理解竟然也发生了些微的改变。
再背诵时,仍是《悟真篇》,却跟原来的,有了一些不同之处。
周守冲自然想不到这些,初时他听着张重瑞沙哑的声音,内心不自觉地悲伤,张道人说些什么他都没用心去记,后来张道人语气渐渐平缓,不知为何竟然重新焕发了生机似的,他便用心听了些,听着听着居然坐在地上沉沉睡去,他也不知何时睡醒,而睡醒时张重瑞的《悟真篇》却也快要背完了。
呼......
天色渐明,张重瑞长舒一口气,心头竟然无比轻松,他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周守冲,见他怔怔出神,笑问道:“你记得多少?”周守冲回过神来,脸却有些微红,小声道:“嗯......我,我中间睡着了,听了一点。”周守冲以为道人会失望,张重瑞却开怀笑了几声,颇为爽朗,说道:“不坏不坏,总算有人听闻。”
张重瑞方才只是回光返照,过了那会儿便渐渐难以为继,连周守冲都能察觉他的状态越来越低迷,只是他手里始终把玩着一根簪子,不久后终于郑重地放进怀中。周守冲忽然很难过,舌头却好像有千斤重,他鼓起勇气,小声说道:“道人,我,我怎么报信?”
张重瑞闻言怔了怔,浑浊的眼中绽出一缕精光,颤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周守冲脑袋,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他让周守冲离近些,嘱咐道:“从此村西面出去,然后往西南走,应当有一片竹林,你......”张重瑞喘了口气,从怀中拿出刚刚那根簪子,郑重地交给了周守冲,盯着他的眼睛最后说道:“你就说是悟真教丹鼎真人张道人让你来的,务必把簪子交给竹林双隐,王夫妇二人,他二人向来同在!”
周守冲紧握着簪子,连说:“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张重瑞拽了拽他额头前那撮长毛,笑了笑。周守冲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见张重瑞面带微笑地盯着他,他眼中一热便跪了下来,砰砰砰也不知稀里糊涂磕了几个头,母亲曾说救命之恩要扣头相谢,那应该是只磕一个,但是他又总觉得他与张道人之间不仅仅是救命之恩那样,那多余的头磕了便磕了吧,只是要说话的时候,他还是说:“谢过道长救命之恩!”随后起来抹了把眼泪,转身走了。
周守冲开始只是以正常速度走着,他脑袋里一片浆糊,路中被冷风一刮,突然想:“我刚刚该该喊张道长的,只是张道长到底叫什么?真是糊涂!”他打了个寒噤,想到张道长便不免又想到了那可怕的黝黑大汉,这下他终于明悟,拔腿便往竹林飞跑。
小竹村西南不远处便是泉林,也即张道人说的竹林,其实周守冲曾跟母亲远远看过。去泉林的路途不远,此时天微亮,一路上他甚至还见到了几个早起的小贩,只是那些人都是满脸惊恐地瞪着飞奔的周守冲,犹如见鬼。周守冲见那些小贩往小竹村去,犹豫之下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见到这些活人,他心中终究安定了不少。
泉林在小竹村西南,红江以北,竹林中不乏温泉,这片竹林也因此得名。红江自龙跃城而出,走势便偏南,其中有一条支流横贯泉林最后又在几百里开外汇入红江,这条支流通常被人唤作竹江。这种地貌使得泉林附近很适合植物生长,泉林里的竹子大多挺拔秀美,比小竹村的矮竹不知道气派了多少。
周守冲远远瞧见泉林,这才发愁该怎么进去。实际上很久以前泉林是开放的,城村的人们常常慕名而来观赏或者泡温泉,大约十几年前,这里被一对夫妇占了,从此再不许其他人进入,倒是常有人擅闯,可惜从未听说那些人出来过。周守冲自然不了解那些人为什么再没出来过,以他的见识也只能将之推向鬼神之说,因此他向来对这片竹林畏惧。
他边跑边想着怎么办,耳边却响起一道让他亡魂皆冒的声音:“小子,不想死就停下。”这声音的口音颇为别扭,一听便不是中土之人,可是周守冲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那北原巨汉乌苏。
周守冲初听到这声音,第一反应便是乌苏就在他的身后不远,他岂敢停下来?整个人便如兔子般,再不顾什么竹林诡异,红着眼睛一头冲了进去。
其实当周守冲听到这声音时,乌苏离他还有两三里之远,只不过这等高深的传音法门他现在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几十息后,乌苏才一脸阴郁地站在了泉林之外,此时他右手竟然断了三指,伤口处仍在往外冒血。
原来昨晚那战后,乌苏仗着自身年轻还有外功优势,这才把张重瑞打的半死,可他也受伤不轻,经脉大受张重瑞几十年的道家内力摧残,一身内功处在被废的危险之中,不得不暂时离开修养。他此行南下的目的便是要拦截张重瑞,不让他把北边的消息传出去,他主上库尔神机妙算,对他此时身受重伤的情况竟然有所预料,因此特地赏赐他一门北原皇室特有的内功——止息功。
这止息功效用颇为奇特,小成后能控制肉身毛孔开闭、肌肉蠕动,乌苏在与张重瑞的战斗中就已运用了这门内功。不过这仅是止息功最粗浅的运用,若仅仅如此的话,止息功与中土武学中一门龟息功也没多大差别了,止息功最神奇之处在于它大成之后能短时间内保持身体的状态,并且激发人身潜能,短暂恢复到最佳状态。行走江湖之人,总会有身负重伤的时候,很多时候重伤之人死去并非伤势真的不可救治,只是伤势恶化太快或者救治效果太慢,使得他们最终慢慢被耗死。
好在乌苏修炼止息功时日不长,堪堪小成,无法在战斗中立时稳定伤势,否则张重瑞当晚定会毙命当场。乌苏以止息功法门稳定伤势后,便立即返回了小竹村,那时也不过天微亮而已。张重瑞看见他时,虽然惊讶他的内伤怎么会这么快就稳住了,但心头遗憾几乎尽去,竟然丝毫不慌张。
乌苏见他面色从容,心中便咯噔一声,他虽是一狂莽武夫,但心思却也细腻,否则库尔大帝也不会仅凭武功克制就派他来拦截张重瑞。乌苏当即脸现怒容,上前捏住张重瑞脖子,问道:“张老儿,你可是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哪知张重瑞双眼微眯,也不见动作,乌苏便觉手中一震,虎口剧痛,便往后退了一步,接着迎面就是一道剑芒。
“呵!”乌苏大怒,竟然以拳撼剑,正面一拳轰去,那长剑嗡嗡嗡几乎弯成了一道圆弧,张重瑞心下一惊,暗道这贼去而复返一趟,怎么功力犹如全盛,当下暂避其锋,飘絮般倒弹了出去。
“老匹夫!”乌苏手上吃痛,刚要追击,便觉心脉一痛,张重瑞的内力犹如浑雄巨涛,竟然要直逼他心脉所在,他连忙停了一息,才将将压住这股内力。
“半夜而已,这老儿内功怎么又精进了!”乌苏心头巨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半夜之中张重瑞竟然完善了悟真篇,此时若只论内功修为,张重瑞便是与刀帝库尔也可一较高下。高手交锋,一息之差也足以毙命,他此时心惊张重瑞的内功,一时竟没去想刚刚那一息张重瑞为何不趁势追击。
乌苏不及细想,张重瑞又攻了过来,这下他心中露怯,招式多守少攻,竟然被张重瑞步步逼退。北原霸拳以攻势著名,似乌苏这般用法,张重瑞只消耐心布局,乌苏便难逃败局。只是不知怎地,张重瑞攻势却越发凌厉,剑法中的机变十分失了八九分,纵是一时在乌苏身上留下许多小伤,却也不足为患。
又数十招过后,乌苏躲过张重瑞一剑时,一瞥间竟见他脸上几无血色,长剑在空中竟是微微颤抖,便恍然大悟。“老儿,原来你在强撑!”乌苏信心一复,霸拳再无畏缩之势,竟然逼的张重瑞险象环生。
张重瑞长剑要刺乌苏脖子,却见乌苏左拳变爪不避反迎,心中一凛便想到了昨晚那一幕,当下剑芒微动便转而攻乌苏右边,却不想那一爪是虚,乌苏左手化掌,右手成拳,分别护住了面门、心脉等处,整个人如陀螺般诡异的转了半身,右肘砸向张重瑞。
这是以力破巧,张重瑞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长剑只来得及抵向乌苏右臂,长剑将将割入乌苏右臂寸余,一股巨力便向他轰然袭来。
这招乃霸拳中的“力抵万钧”,脱胎于北原早期的格斗术,实际上不算严格的拳法。但这招是霸拳中最刚烈的一招,一旦近身使出,普通人受此一击浑身骨头便难有一块完好,乌苏狞笑,似乎已经看到了张重瑞吐血而亡。
张重瑞岂不知此刻身入死局,只是他得赖悟真篇精进,勉强续了一命,其实仍是命不久矣,原想死前拉着这恶贼一起,终究还是撑不住了。他于这千钧一发之际,决心抱死一搏,左手竟然主动探出抓住乌苏胳膊,甫一接触便已被乌苏一身霸道的外功震的肉崩骨裂,一身精纯的内力尽数走向右手长剑,于这必死之境中再生变化,长剑竟如灵蛇般窜向乌苏右拳,微微一动,乌苏的惨叫声便已响起。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张重瑞心底暗喝,眼前世界已经缓缓暗下,“老道,只能做到这里了......”
“贼道!”“啊啊啊!”乌苏抱头惨叫,他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竟被张重瑞连根削断,连带着小半个手掌都被削掉,鲜血如泉水般喷薄而出。乌苏吃痛之下状若疯魔,张重瑞已死,但他扔紧紧抓着乌苏胳膊不放,乌苏气急之下拿起长剑便砍断了张重瑞左臂,又对着尸身砍了数剑,随后两手发力,竟将张重瑞的佩剑揉成了一团废铁。
这长剑质地着实神异,受此重创居然仍不能被折断,在乌苏手中铮铮作响,乌苏奈何不得,只能远远丢了出去。
乌苏毕竟身经百战,受伤无数,片刻后终于平静下来。“此行虽然受此重创,但若能就此完成任务,回去后必被北原武人奉为英雄,帝上的封赏也必定很大!”他心中暗想,随后搜索张重瑞身上衣物,只找出了一些碎银、几卷道家经文和其他琐碎的东西,倒是没有情报相关的东西,他把碎银留下,其他东西被一股脑撕的撕、碾的碾,俱成粉末,这才放心。
这乌苏虽然恶行累累,但心思着实细腻,他临走前仍然不忘环视一眼周遭环境,终于发现了端倪。“不对!那小孩的尸体呢?”他低声道,突然想到刚才来时张重瑞从容的脸色、战斗时的悍然赴死,若是那小孩侥幸没死,若是他早已让那小孩去报信,这些就不奇怪了!
乌苏当即仔细勘察起周围的地面,直到几百步外才看到些周守冲留在泥路上的脚印,他顺着脚印追去,一路上尽往屋顶、树枝等高处腾跃,终于在周守冲快进泉林的时候发现了他,立即出声威胁,谁知他眼中胆小如鼠的小孩闻言居然跑的更快,一头扎进了泉林。
乌苏十余年前曾到中土武林闯荡,打下了一番凶名,后来便回北原为库尔大帝效力,到如今快有十年不曾踏足中土。这竹林双隐夫妇二人隐居于此其实也才十年功夫,乌苏从未听说这两人的名头,只是他毕竟不是周守冲那般没有见识的小儿,眼前这竹林看似无奇,其实内中诡异颇多、暗藏玄机,光是这么几息的功夫,乌苏便觉得其中有了几十处变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换了个位置。乌苏暗想:“老子当年纵横中土,在北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区区竹林,就算有点古怪,又能把我怎样!”随后再不犹豫,沿着周守冲的方向便进了竹林。
周守冲自踏进竹林第一步便失去了方向。他胡乱走了一阵,便惊觉前后左右居然全无半点分别,刚刚走来的那条路竟然一转身间便消失了!他初时还不服气,又自顾走了半天,却是越走越慌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张口胡乱喊道:“悟真教,悟真教,找王夫妇!”他不曾受过什么教育,这一夜间又遭逢诸多大变,口中竟是慌不择言,一会儿“王夫妇找悟真教”,一会儿又“悟真教找簪子”一通乱喊,总之就是不忘了“找”这个字,再过一会儿又喊“救命救命”,乱七八糟的话中参杂着“张道人”、“王夫妇”、“韩小牛”,甚至还喊了几下自己的娘亲。
“原来是个傻子!”
周守冲头顶飘来一道柔腻的声音,他抬头到处看了看,却见上面到处都是两三丈高的巨竹,哪里有什么人影?他想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听错了,一时没去想自己的声音怎么会那般柔腻,又是哭又是叫的继续乱闯。
就在周守冲旁边的一颗竹子顶端,轻飘飘地站着一名女子,那女子戴着一顶纯白的帷帽,垂下的面纱遮住了不知有多惊艳的容貌,面纱外隐约可见那诱人的红唇和双眸里两汪清澈的碧水,长发垂至腰间,鹅黄色的裙摆和半枚精美的玉佩随风微动。
竹林微动,一个长相俊秀的书生打扮的男子不知从何处飘来,站在了女子身旁。那男子先是宠溺的看了一眼黄衣女子,再打量了片刻周守冲,说道:“铃铃,这孩子想是悟真教派来的,不知道要找咱们什么事。”女子轻哼了一声,说道:“我看是个傻子,情急之下胡说八道,悟真教怎么会派这种人来。”那男子素知女子的性情,一听便知道女子竟然有些微怒,虽然他一时不清楚原因,却也只好赶紧满嘴的“是是是”,站好立场并表示不去管底下这傻子了。
这两人便是张重瑞口中的竹林双隐了。这书生打扮的男子姓王,江湖上通常称其为王书生,此人早年是个风流浪子,与凤鸣剑派颇有些纠葛,江湖上风评不太好,不过此人天资极高,堪称惊才绝艳,精通阵、剑、音三道,又饱读诗书,才华满腹,并且长相颇为俊美,深得女子芳心。多年前曾怀抱一美女与中土赫赫有名的凤鸣剑派掌门剑圣李晟对战,百招内竟不落败,闯下了诺大的风头,人送外号“撷芳书生”,却也因此跟凤鸣剑派结怨,纠缠不清,十年前退隐江湖,在泉林隐居。
那女子名唤刘铃,身世来历一向不为人知,江湖中人只知此女十余年前横空出世,击败了许多江湖上的好手,后来与王书生结为夫妇倒是伤了不知多少青年俊才的心,刘铃精通各种偏门怪道,犹以暗器最出名,倒也通晓音律,当年王书生与她,一箫一琴,金童玉女,逍遥江湖,羡煞了不知多少人。
王书生见刘铃嘴角含笑,正要多说几句好话哄哄,耳边却忽然一动,正色道:“铃铃,有高手闯阵,此事怕不简单,我先去会会他。”刘铃知丈夫向来只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其他时候总是心高气傲,以他的脾气说人是高手,那便真是了不得的高手了,她微微点头,轻声道:“小心些。”
这头乌苏初时走进竹林还不太在意,稍后见左走不对右走不行,半天下来倒像是在原地打圈,便知是陷入了中土的阵法之中。中土阵法博大精深,连库尔大帝都叹服不已,不过再精深的阵法也要看是谁在用,乌苏不信凭他一身强硬的功夫能被区区阵法困住,竟然走不通,那便通通毁掉!他这边施展起来,凡是挡在面前的竹子都是一拳下去轰断轰碎,片刻功夫后四处环顾竟然找不到一根破损的竹子,他似乎仍是站在原地。
乌苏渐感止息功在逐渐失效,内伤恐怕撑不住多久了,只好仰天长啸,运起内力传音道:“竹林的主人,我只为捉一小孩,你快快撤去阵法,我办完事便走!”他脸色微红,自觉这样说似乎丢了面子,就好像他难以破阵,示弱了一般,又说道:“否则,别怪老子不留情面!”
“好大的口气,”王书生轻飘飘的声音传来,说道:“原来你刚才有所保留?不妨尽情施展开来,倒好让我见识见识!”
这声音经阵法作用,好像来自四面八方,乌苏找不到源头,怒喝一声,竟然原地腾跃起来,要站在竹林之上。哪知他刚腾到半空竟感内力运行一滞,无以为继,只得落回地面,平素以他的身手一跃四五丈之高都不成问题,这回却连区区两丈高的竹子都跳不上去,这阵法着实恐怖!
乌苏心下暗惊,面上却更加恼火,一落地便跃向身旁的一颗竹子,中途抓住竹竿,要借力再跃,谁知那竹竿竟然一下变得极其滑腻,乌苏手中一滑,陡然间便仰面摔向地面,他只好勉强在空中扭转身体,狼狈落地。
“哈哈哈哈......”林中传来一串长笑,“好一出猴戏!”
乌苏大怒,骂道:“中土果然都是鼠辈、贱奴!有种你出来跟老子打一场,你算什么狗屁!”他中土语言说不顺畅,骂人之时顺口便参杂了许多北原方言,着实污秽难听,恰巧王书生诗书满腹,对这北原语言倒也能听懂几分,终于还是起了怒意。
乌苏见竹林没有回应,得意之际正待继续破阵,心口却忽然一痛,脚下猛然使劲,身体向后倒飞,骇然瞪着离他心口不足半寸的短剑。这短剑剑柄是一截苍翠的竹竿,十五寸余,剑锋寒光点点,随风而鸣,锋锐程度只怕还在张重瑞佩剑之上。
乌苏能胜张重瑞,除了极强的外功和止息功辅助之外,自身绝顶的战斗意识也至关重要,不然只消张重瑞长剑往他心口、颈剑或其他要害一刺,他再强的外功也要立时毙命,只是他对危险的嗅觉总能让他避开要害之伤,使得张重瑞始终只能伤他皮肉,难动筋骨,唯独张重瑞最后那一剑,于绝死之中变招,才削了他半个手掌。
此时王书生这一剑,堂堂正正而来,居然快刺入心口才令他察觉,其中纵然有阵法相助,但成王败寇,哪有那么多枝节,这如何不让乌苏心惊。
乌苏稍缓一时,脚下一动,翻身躲过了这一剑。王书生得理不让人,短剑招招紧逼,每一招都堂堂正正,偏偏他步法精妙,在腾挪变换之间悄然把乌苏置入无可闪、难以避的境地,数次只能以手遮挡要害,几息间双臂便伤痕累累,若非他外功精妙,两只手臂早已被废。
王书生久战不下,也是心惊此人一身强绝的外功,暗道以中土之大能直截了当击杀此人的只怕只有剑圣李晟、拳王闫乘世还有东西两教的寥寥几人,思来想去他也只能慢慢磨死此人。其实王书生此时的武功与精进悟真篇后的张重瑞在伯仲之间,当初张重瑞若是能耐下心来慢慢磨耗乌苏,也可以如此击杀乌苏,只可惜当时张重瑞命不久矣,又如何能慢慢磨耗?
乌苏越战越是心惊,眼前这书生剑法风格跟张重瑞截然不同,给他的压力却比张重瑞还要大,再这样耗下去,只怕他今天就交待在这儿了!他大吼一声,主动迎上王书生再次逼近的短剑,生生以肘击剑,整个人趁势倒飞了出去,掉头便跑。
这招正是“力抵万钧”,乌苏此时用这招是为了创造逃跑的机会,因此此招一出,他也露出了许多破绽,王书生短剑微动,便削下了乌苏臂上一块肌肉,随后剑作铁索横江式,足足退了一丈远,靠着竹林卸力才停下来。“好霸道的功夫!”王书生忍不住出声低喝,抬头却见乌苏狼狈而逃,嘴边露出了一抹轻笑,自语道:“在我的阵法里,想逃?”
乌苏暂时逃脱后慌不择路,一通乱跑,他身经百战,即便在此绝境下也毫不慌张,只是脸上神色越发凝重。其实他倒不惧这阵法,反而担心止息功何时失效,身体的隐隐反应让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倒是止息功一去,和张重瑞战斗的内伤瞬间爆发,他便再无机会逃生!
“国师说过,天下阵法,不出十步以内,这破绽就在我眼前,在哪里,在哪里!”乌苏喃喃自语,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脚下也是一刻不停的挪动,生怕阵法还未破,王书生便找上了他。他此时万分警惕,耳朵微动竟然隐约听见了小孩的哭泣声,那声音只出现了一瞬,便彻底消失,乌苏确实欣喜若狂,朝着一个方向闯去。
周守冲这边,刘铃站在竹林上百无聊赖,看着底下周守冲那憨傻的模样,一时意动,便要去捉弄他。周守冲在竹林中乱跑,累的气喘吁吁,才停下来却又听见之前那柔腻的声音:“小孩......你的肉好吃吗......”周守冲吓得脸色惨白,心中大叫:“完了完了,没被坏人踢死,却要被恶鬼吃掉!”他起身就要逃跑,脚下一拌却扑通摔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土。刘铃见状,被逗得咯咯直笑,又出声吓唬了周守冲几句,只把他吓得哭爹喊娘,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刘铃此时在阵法之外,她不想让周守冲看见,便是周守冲朝着她瞪大眼睛看一天也看不到她,因此周守冲惊怕之余只道恶鬼索命,也不做他想。周守冲哭了半晌,却也不见自己被勾魂夺魄,犹犹豫豫的抬头到处看了看,却见他前面竹丛猛地一阵摇晃,咔嚓一声巨响,几根竹子横飞出来,漫天竹叶飞舞扑了周守冲满身,竹丛后面闯出一浑身鲜血淋漓的黝黑大汉,竟是那乌苏!
周守冲抹去脸上竹叶,便见乌苏狞笑着瞪着自己,一时间便觉天旋地转,只道自己被恶鬼索命倒好了,坐在原地哆哆嗦嗦竟连逃跑的勇气也没了。这王书生的阵法固然玄妙,但周守冲和乌苏一前一后进入,相隔不过几十息,乌苏又是和周守冲从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方向进来,这撞见的几率便大了许多。其实他们倒也没有真正撞见,只是乌苏听到了周守冲的哭声,这才寻声而来,要论这罪魁祸首,其实应该算是刘铃。以竹林阵法的玄妙,又如何能让乌苏听见其他地方的声音?奈何刘铃偏要戏弄周守冲,只得暂时撤开阵法,好让声音传进去,她其实完全不通阵道,撤阵之时只不过按照王书生给的法门生搬硬用,如此阵法便露出了破绽,让乌苏能得此良机。
刘铃见乌苏突然出现,眉头微皱,倒没什么畏惧。她不同王书生,她仅能看见周守冲附近的这片竹林,这还是王书生敞开了这部分阵法的原因,因此她并不知道乌苏的动向。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在乎乌苏闯过来。
她见乌苏要拿周守冲,手指微弹,几根细针便射了过去。乌苏正得意时,脖子却一寒,想也不想便往旁边一躲,正瞧见几根细如牛毛的小针落入地面竹叶丛中,乌苏心下一寒,暗道如此隐蔽的暗器,若非他身体本能极强,只怕便栽了!他抬头四顾,不见人影,冷笑:“哼,无胆鼠辈,终究只能靠着这种鬼祟手段!”
刘铃勃然大怒,自隐居十年以来,王书生一直对她百依百顺,何曾被人这么瞧不起过,娇喝道:“好胆!”随即入阵,一掌拍向乌苏面门。乌苏原以为是王书生在暗处,见是个女人,心下更蔑视,挥拳便要去硬撼,拳出中途,忽然发觉刘铃掌心在阳光下微微闪烁,心中警铃大响,硬生生收回了拳头,躲开了这掌,骂道:“好歹毒的女人!”刘铃银牙暗咬,誓要取他性命,脚下步法施展开来,频频丢出暗器招呼乌苏。
乌苏担心内伤爆发,不敢久斗,躲着刘铃要去抓住周守冲,只消他手上一捏,周守冲便小命玩完,他此行的任务便算完成了!可惜他小觑了刘铃步法之精妙,刘铃左趋右避,宛若黄衣仙子,翩翩起舞,把乌苏困在几步之内,难以靠近周守冲。每当他要移动,便有无数暗器袭来,便是下狠心去硬碰刘铃,来个以伤换退,刘铃却如飘絮般不给机会,正是你进我扰,你退我打!
乌苏初时怀疑刘铃暗器有毒,不敢以身试探,后来索性横下一条心,直生生冲向周守冲,数发暗器便打在他身上,身上数处瞬间又痛又麻,他却也不管不顾。
刘铃见他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微微诧异,挥掌击向他的后心,要行围魏救赵之举,岂知乌苏竟然还不回防,硬生生受了她这一掌,背心瞬间黑了一片。
“啊!”乌苏大叫一声,已是身中剧毒,但总算抓住了周守冲,当下转身便是一拳,这一拳去势极其迅猛,乃是霸拳中的一招“十万火急”。不想刘铃诧异于他竟然不躲不闪自己的攻势,一时愣了神,偏偏乌苏这一拳又极快,等她回过神来只来得及用一双玉手稍作阻挡,痛呼一声倒飞出去。
乌苏一怔,没想到刘铃战斗经验如此浅薄,竟敢在交手时发愣,不由得可惜,暗道:“若是那拳不用‘十万火急’,而是‘雄霸天下’,这女人至少去半条命!”这雄霸天下正是霸拳中威力最大的一招,只可惜所需蓄力太久,在实战中一直难以使用。
“铃铃!”这一切也不过一息之间的事,乌苏刚刚想到这些,林中便传来一声急呼,王书生不知从何处飞跃了出来,迎向快要摔入林中的刘铃。
原来王书生一直沿着乌苏的痕迹追寻,只是乌苏太快狡猾,即便不识方向,移动时也是快若奔雷,不断变换位置,王书生又觉阵法之中他胜券在握,便不急着追赶,等到他后脚赶来时,其实也就比乌苏慢了十余息而已。不想这十余息间刘铃竟然已和乌苏交手,他来时正巧看见刘铃倒飞出去,瞬间便出了一身冷汗。
王书生跃出时,已顾不上其他,竭力调整阵法缓解刘铃身上的压力,全不顾乌苏眯着眼睛在一旁观察。只见一根根竹子居然缓缓摇动,枝叶迎向空中的刘铃,减缓她的降势,等到刘铃缓过神来,已能自行落地,却被王书生一把抱进怀里。
刘铃还不待发怒,便见王书生满头大汗的认错,慌不迭的检查她的伤势,她微微推了王书生一下,脸色稍好,说道:“算了算了,你还不快去把那北原人杀了!”王书生自是满口承诺下来,正要去收拾乌苏,却听那边传来一阵狂笑,夫妇二人诧异看去,竟见乌苏左右腾挪区区几步,便消失在二人眼前,只余一道声音:“中土阵道不过如此,老子走了!”
王书生眼睛微眯,低声道:“这北原人倒也有几分聪明,竟能在这短短时间瞧破我的竹林大阵。”他自语着,忽然感觉腰间一痛,抬头便见刘铃脸色难看的瞪着他,连忙补充道:“无妨无妨,他只有一个人,暂时瞧破了我的阵法,那也逃不掉!”他说完,便拉着刘铃一只玉手,在竹林中走走停停,几十步后便在前面看见了脸色发青的乌苏。
此时周守冲早已晕了过去。周守冲被抓住时便一直被掐着脖子,此时乌苏身上衣衫破烂,露出了胸膛上对称印在两边的纹身,周守冲不知道纹的是什么,只猜想应是两个恶魔,右胸恶魔倒是个人形,左胸恶魔却是要多狰狞有多狰狞,周守冲只模糊看了一眼便头脑发胀,疲惫、绝望、惊怕一股脑冲向他的脑海,终于不省人事。
乌苏原想带着周守冲一起出阵,再好好审问张重瑞到底让他做了些什么,最后再毁尸灭迹,如此最好。可惜他虽然在王书生救刘铃的时候瞧出一点阵法破绽,但这破绽必须要一人站在破阵点,另一人才能在那难能可贵的一瞬间逃出竹林大阵,他原以为只要站在破阵点,阵法便失效了,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不过......”乌苏提了提手中的周守冲,看着王夫妇二人逼近,一时有些犹豫。
他如今能想到的第二种方法便是将周守冲扔到一处破阵点,他便可以在脚下这处破阵点逃生,只是如此做的话,便只能先杀了周守冲,实在不及好好审问后再毁尸灭迹来的干净!
乌苏冷哼了一声,说道:“竹林双隐,老子记住了!”他说完这话,左手抓住周守冲便将他扔了起来,然后一拳砸在了他的胸口,周守冲受此一拳便已断气,身体被砸飞冲向另一处破阵点,随后乌苏趁机原地腾跃而起,中途再无内力运行的停滞感!
王夫妇二人俱是脸色大变,没想到此人心狠手辣至此,二人都是毫不犹豫的跑向周守冲,再也顾不上拦截,乌苏得以成功跃上竹林,他刚刚站稳,脚下大阵便瞬间恢复,再瞧不见了底下夫妇二人,此时他内伤即将爆发,再也不敢停留,寻了一个方向便急速离开。
时值上午,日头渐渐升起,竹林里却一派惨淡,夫妇二人轮番给周守冲输送内力温养经脉,均是默然不语。